李本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兰州军区专业创作员。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及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暨鲁迅文学院文学研究生班。著有中篇小说集《西部寓言》、《汗血马哟汗血马》、《昨夜琴声昨夜人》,长篇小说《刀下泪》、《唐林上校》、《海子》、《疯狂的月亮》等多部,。其小说《丰碑》被收入中学课本。中篇小说《神戏》、《吼狮》、《沙漠蜃楼》、《黑树》、长篇《西部大找水》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十多种全国和地方文学奖。是年元旦在央视黄金时间热播出的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编剧。
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小说。以具有浓郁乡土味的叙述方式,从厚重的历史积淀之中发轫,徐徐展示一幅黄土高原村落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巨变以及两代人不同的命运走向画图。在十分恶劣的生存困境下,在岁月的淘洗中,西部农民熔铸了一种坚忍不拔、从不向命运屈服的黄土精魂、奋力向上的西部人格。通过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交织生活的矛盾和纠葛,展示不同的人生轨迹。成功塑造了以何佛留、狗蹄子、黑女子等为代表的两代西部农民形象,从人性的深处挖掘了当代中国农民在走向现代过程中面对艰难过渡、历史重荷、未来困惑等,所做出唯一的抉择——紧紧跟上时代步伐,将自己新的希望寄托于建设一个和谐社会的目标。黄土大山里的风俗画图、西部独有的地域特色、朴素自然的故事,以及富有艺术个性化的叙述语言,构成了浑然一体的独特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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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哪里来哪里去
临毕业。我们宿舍里的六君子以打秋风的方式凑了一次聚餐。
几听罐头,几样熟菜,散装白酒。哭的,喊的,笑的,闹的,疯的,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走各的道。各庄的地道都有很多高招。人虽聚在一起,心是早散了。
毕业分配的结果,我理所当然地被分回陇中地区。当年左宗棠征西,路过陇中,见百姓苦不堪言,给皇上上了一道奏折:“陇中苦瘠甲于天下”。系主任找我谈话,大讲了一通美国西部开发。桃花尖养马汉的小儿子只有在心里冷笑。
我那同学林易,在经过矛盾惶遂的一番内心挣扎后,终究在回山沟沟还是留兰州之间无奈地选择了后者,做了那个省委领导的东床驸马。说实话,我真替他有几分惋惜。
我回到陇中的头一件事自然是去看望文馆长。
一进文化馆的院子,就听一阵锣鼓丝弦唢呐的喧响和扯破嗓子的吼唱。自小儿听惯了何家班影子戏的我,熟悉这乐声和吼唱声就像是熟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探头从窗户里一看,先看见那何大喇叭亮晃晃一个光头正鼓了腮帮子吹着唢呐,接着便看见了脑瓜也剃得锃亮的何神仙,他老人家正两手捉着四个影人儿,在一道亮子上摆弄,吼唱到高处,血脉贲张,太阳穴的青筋像蓝色蚯蚓似的聚成了一团,从他大张开的嘴里,一眼能看见鲜红的牙龈和几颗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何神仙是来参加会演的。
“这不是癞呱子吗!你大学可上着出来了?这就算熬出头了哇。从今往后要吃皇粮了哪。好好好,你小子还能认得回家的路?还能摸着回家的门哩?你看这兰州城里的水土就是比桃花尖养人啊,真成个白面书生了。”
我在何神仙身边没见着屎蛋子。
屎蛋子早不跟他父亲唱祖宗的神戏了,我听说那家伙在蚂蚱镇上放录像哩。屎蛋子脑子活络,当初在陇中城里看了一通宵录像,就一马杀回乡里,租下了公社闲置的库房,摆了几条长短不齐的板凳,支了张三条腿的破桌,就成了录像室。票价不贵,两毛钱一看。果然立马轰动。特别是集日,生意更好,涌到蚂蚱镇看录像的山客们越来越多,可见洋人的玩艺儿自有撩人之处。“看了西洋”的人回去一传十、十传百:“看人家外国人像神仙一样样的活法。”
有了刮风似的耳闻,何神仙憋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到了蚂蚱镇,晃到屎蛋子开的录像室,在门口收钱的是个涂了红嘴唇的姑娘。再进到录像室里一看,挤得满登登,黑压压,板凳不够坐,多半庄稼汉挤巴巴立着。憋了一屋子烟味、汗味、屁味。一道亮子般大小的屏幕上,活动的全是金发碧眼的洋人,男人和女人,高鼻子棱棱的,个个深眼窝,像优良洋芋品种。高速公路、摩天大楼、咖啡馆、游泳池、夜总会、香槟酒、皇宫一样的房子、屎爬牛一样多的小汽车,都是山里人做梦都梦不出来的景象。看录像的山客们挤成一圪堆,呆茫茫瞪大的眼睛如刚出笼的包子。喔哟声连着喔哟声。还咯咕咯咕地往肚子里干咽唾沫,恍惚在一个神仙的梦中。一到洋男人和洋女人搂抱了亲嘴儿,山客们便忍不住发出一片打嗝放屁的声响。姑娘媳妇,你捣我一锤,我捏你一把,羞得既想看又不敢看,只好用叽叽嘎嘎的打闹声做掩护。后生家则张狂无度,只要看洋人的两张嘴对接过来,便嗷地一声长喊:
“喔哟,又啃了一嘴!”
“连舌头也入到嘴里了。”
“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是两口子。”
诸如此类的“解说词”,总惹起一通开心粗鲁的疯笑。
何神仙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去找屎蛋子。照准屎蛋子的脸就煽一只大饼。把屎蛋子打得不知周吴郑王。
然而,四乡的山客们却跟何神仙不一般见识。看了录像,才晓得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才知世界大得了得,好活的人竟像银河沙数。一辈子钻在山里抓土摸粪的庄户人跟人家一比,真正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人家活得亮豁,山里人活了个黑洞洞的。天爷竟这么不公平。
我在蚂蚱镇上果然见到了屎蛋子。录像室果然是生意不错。
屎蛋子笑得咧开嘴,说我:“癞呱子好你个狗日的,你可算回来了,把人都想死了……地?地是真的分到各家各户了,今年的麦还就数你家打得多。要说你媳妇子桃花,那可真个是攥劲得不一般,咱桃花尖的女人里头再挑不出第二个像她的。你大?你大也不瓤,他老人家从蚂蚱镇的集上买回一条将死不活的老母驴,杀价杀到元都没人要,你大才是个大圣人。他一眼就瞅准了,喝,那头母驴原来是怀了驹儿的!转过年,咕咚地下了一头小骡子。油黑油黑,把你大高兴得差点一绳子上了吊!”
闲聊之中我才知道,屎蛋子这家伙不光是放录像,还捣腾着收购药材,请了药匠,在蚂蚱镇上囤积药材。往南方一发就一车。他手上戴了只屎壳螂大的金戒指。
屎蛋子说:“实在顾不过来哩,我思谋着把录像室租给别人放去。我还要四乡里收羊毛,整车往广州发货。还收药材哩,党参,当归全是咱这里的宝贝啊。等哪天你闲了,我领你参观参观我的药材仓库去,一麻袋一麻袋的药材都挨住房梁了。”
我踏上了回桃花尖的山路时,心里浮起的是寂寥的激动和怅惘。山里的麦已收完了,一块块山田倒“在山坡上。收获过后的田野蒸发起一股甜香气味,山风吹得悠闲。
回到家,眉儿喜悦地嚷惶:“二哥回来了。”
我妈头灰头土脸端了只簸箕,从屋场后面转出来,一见我,满脸皱纹笑得菊花似的绽开了:“桃花啊?看谁回来了哇?”
桃花听见喊,惶地从厨房里出来了,两手没个放的地方:“回来了?”接下来就不知该说啥了,拉了小水水子的手说:“快叫二大大?”
小水水两只眼睛瓷瞪瞪地瞪着我,直往后退。
我父亲只在屋里扬了高声说:“回来了咋?还用八抬大轿抬哩?”
我进了正屋,桃花尖养马汉坐在一只板凳儿上,两只山鞋脱了,一只光脚踩在一只脱下的山鞋上,另一只光脚则踩在板凳上,嘴里含着那杆儿羊腿巴骨的眼袋,脑门上的皱纹深了许多,人是迅速地见老了。
“太学上着出来了?还能摸着家门哩?”他瞟了我一眼。
桃花端进一碗茶水来,泡了一疙瘩冰糖在里头:“存禄,你喝。”说罢转身出去。厨房里旋即响起了呼嗒呼嗒的风箱声。
狗蹄子穿了件白市布对襟汗褂,交抱了两条椽子粗的胳膊,蹲在门槛上,盯了弟弟看不够地看,好奇的目光几次落在我脚上的那双劣质皮鞋上。一阵寒喧,说收成,说一年的雨水,再说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没多一会儿,桃花用一只红漆托盘端进四大碗热气腾腾的油泼辣子浆水面。我还没端起碗,听到消息的乡亲们便一涌地来了。少不了又是一通从山到海的闲扯。烟抽得满屋子像着了火。
我溜出去上了趟茅圈,在院子里桃树底下的干地上发现谁写的“何发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儿,像是用树棍儿划的。
我问眉儿:“眉儿,你过来过来,这是你写的字?”
眉儿说:“才不是,是我大哥写的。”
我吃了一惊,狗蹄子居然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眉儿说:“大哥把你上小学念下的课本子一懵古儿全拾掇到他住的仓房里去了。”
我倏然想起,早初我到蚂蚱镇念书,狗蹄子哥天天五更起身,背只空背斗,把我送出5里地,直到翻上最后一道黄土坡,看见蚂蚱镇时才会立住脚步,站在土坡上的一棵孤零零的野梨树下叮咛我:“好好地到学里去,甭和人家打捶嚷仗啊……”
我看着地上用树棍儿划出的何发有这三个字,一时感慨。从狗蹄子那憨厚实敦、不吭不哈的外表下,觉出了潜伏在他心底里的那股蛮牛似的心劲儿。就凭着这股子心劲儿,不愁活不出个人来……
当我和桃花相对“坐在西厢房里时,才觉得只剩了极度的疲惫感,我打了个哈欠。
“再吃些啥哩不了?”她问,有点小心翼翼。
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来回睃巡。油灯依旧在炕墙上的老地方搁着,窗户却是新糊的,窗格子里都贴了红通通的窗花,有老虎,有鲤鱼,有公鸡,还有天官赐福和送子娘娘……
“是你剪的?”
“姊妹几个里就数我笨呢。”
似该说些夫妻间的体己话了,糟的是我心里却蒙着一层拂不去的陌生和困窘,我什么时候变成一堆点不着的湿劈柴了呢?
炕墙上的油灯爆了几下明亮的灯花。
“这一向,你还好吧?”我这话说得连自己也觉生硬。
不知桃花想到了有意思的什么,哑笑了。
“笑啥?”我问她。
“你走时连张相片也没留下,家里的一张还是你上中学时照的,咋看咋不像你,人家天天想你的模样,可猛乍乍见了面,跟想像中的又不一样,倒有些儿生生的呢……”
她说的是。我虽然回来过两趟,但跟点卯似的,连来带走个把星期,大半时间都在西厢房看书,同她并无多的言语,更谈不到夫妻间应有的亲热,倒有几分说不来的生分。她竟一句都不怨我。
她又轻声叹说:“你不在,我一个人闲下时,总要发一阵呆呢。”
我心底里有点感动了,想跟她说一点安慰的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我和她之间彷佛隔着一层什么,却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她并不知我在新婚之夜曾做过的那个梦:一嘴牙全掉光了,我变成了个老何佛留。这个梦境使我痛苦了好长时间。桃花也不知道我一点都不喜欢桃花尖的长夜。这长夜死静得像史前洪荒,只三声两声狗吠以及天亮时的一阵鸡鸣方显出一丝活的意思。若是半夜里从村道上传来一阵破着嗓子的喑哑嘶唱,便更显这长夜的枯寂和荒凉了……
我乏乏地打了个哈欠。
坐在炕沿上的桃花低头搓弄着衣角喃喃:“没油了,灯里……”
31、马戏
我被分配在陇中报社当记者。虽然这地区小报比不了《人民日报》王者气派,也比不了省报,甚至比不了大行业系统报纸气派,何况陇中又属“老少边穷”地区,“更不济了。但在我看来,已算是一份不错的职业了。
这两年,古老、封闭的陇中城一天天热闹起来了。到处是浙江裁缝安徽钉鞋匠。尘土飞扬的街道两旁,彷佛一夜间摆出十几张粗糙的台球桌,书摊上也尽是女人的色眼和大腿了。文化馆二楼开张了一家舞厅,大半是些戴着黄帽子的小青年叼着烟卷儿胡乱蹦达,不像跳舞,倒像是打架。不得不请来一两个公安坐镇,县城的热闹还表现在企业开始承包,劳务开始输出,联合国世界银行组织也来人考察贷款项目,保护自然生态环境,口号是三年停止破坏,以利休养生息。地委书记韩大任的蓝色巡洋舰上总是带着一把铁锹,走到哪里都念“草木经”,把乡镇干部们撺弄得鬼吹火,发家致富的表彰大会开得像公审大会似的隆重。残冬的余寒虽还没褪尽,阳春景象却也一日比一日见出了。
这年的桃花尖,值得一说的是两件事:一是地终于分到了各家,二是终于拉上了电。
就在拉上电的第三天,喜娃家买了台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村的人都涌到喜娃家去看稀罕。眉儿回来兴奋地说:“喔唷,好看得很,电视里头是啥都有哩。”
何佛留端着个劲儿说:“咱穷要有个穷骨气,甭叫人小看了。你往后再给老子少去。”
眉儿嘴一噘:“就去就去,咋,电视不是人看的?我就去!你说得好,咱家咋不买台电视机来哩?”
何佛留噎了脖子……
桃花笑说:“眉儿,你甭急,咱家将来买台比喜娃家还大的,天线扯得长长地看哩,你信不信?”
眉儿又一噘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哩,老得都没牙了……”
桃花却有信心:“照这架势,我看也用不了几年的工夫。再苦几年总行哩。”
我刚到编辑部的那段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大半采访任务都不派我,我就提提开水,打扫打扫卫生,剪贴剪贴,时间“嗖”地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牡丹子也就是这时候从兰州回到了陇中城的。这次见她,我的感觉是似乎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了些。人也出落得更添了几分妩媚,拿桃花尖的形容法,叫“灯花爆眼”。
牡丹子说她想开一家贸易公司。我听了大吃一惊。
她瞧着我吃惊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呆瓜,看来,我只能请你给我的公司门上写个牌子了,再多的事也实在指望不住你。”
牡丹子的贸易公司后来还真办起来了。不过公司的牌子也不是我写的,是我跟她一起去找那位已退居二线的老地委书记梁虎写的。
当董七少的二女子牡丹子出现在赋闲在家的“革命梁虎家客厅里时,七十岁的马王保正抱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收听评书《杨家将》。
牡丹子甜甜地唤了声:“干大。”
梁虎竟没能马上把这董娜小姐同桃花尖开明地主董七少家的二女子联系起来,或许疑是董七少那如花似玉的女人返老还童了呢。
牡丹子说:“干大,你咋认不出来了?我是董七少家的牡丹子呀,我小小的时候,你不是还抱过我哩吗?”
梁虎脑子里的那根电线这才霍然地接通了:“……噢,七少的小闺女啊。”
就靠了同梁虎这层特殊关系,牡丹子真的在陇中城里办起了“隆盛贸易货栈”。银行贷款是由梁虎找人出面为牡丹子做的担保。他总算在牡丹子身上弥补了一笔算不情的良心帐。不过他也没忘叮咛牡丹子:“可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啊。”
牡丹子说:“干大,你说的啥话啊。你就放心吧。”
之后,牡丹子有空就来看我。大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有时丢两包外烟在桌上,说几句闲话便鬼催似的走了,有时却又闲得无聊,像散了架似的,一进门就唿嗵往床上仰面一躺。我问她那公司经营什么,她说,啥有利就经营啥,“真赚钱的还不是柜台上的生意,是柜台后面的生意,多的时候,就一个电话,见不到货的。”
我实在想象不来其中的渠渠道道。
她说我:“所以你这辈子都做不成个商人。”
那天,正说着,街道里传来一阵堂堂的锣响。
牡丹子从床上跳下来说:“走走走,看马戏走。”
马戏板子是从河南的一个小县城里过来的。一来就在老城墙根儿底下的土广场上搭起了一顶巨大的圆形大篷,架起了高音喇叭,吵嚷得小城各个角落都听得见。每日演出前,几个扮作古典戏人物的马戏演员总要骑几匹马从小成的街道里驰骋而过,鸣锣开道,呱嗒呱嗒奔驰一个来回,这就等于马戏团的演出海报了。快骑驰过,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便撒下一溜热乎乎的马粪蛋儿。
演出大篷里没座位,观众就闹闹哄哄挤在大篷周遭一圈儿。
牡丹子和我三挤四挤,挤进了最里面的一圈儿。堂堂一阵锣响,演出开始,帘子一撩,奔出三匹大马,狼奔虎突跑开了圆场。一个马戏演员穿了条小丑裤子,立在中央,将一条长鞭甩得噼啪山响,三匹快马几乎要踏到观众头上来了。众人嚷惶着往后退。散发着浓烈马汗味道的尘土呛得人直想咳嗽。牡丹子用手帕捂住嘴,躲闪着尘雾,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我身上。
接着是马技表演。马上倒立、镫里藏身、飞身换马、还有马上叠罗汉,一匹马背上最多时站了5个骑手。接着是钻火圈。还有魔术。在一只装玻璃的箱子里,明瞧着把个女郎的身子切成了三段,手脚却还见在动弹着。之后,又上来了个擀面杖高的侏儒,拿了把大剪子的道具表演滑稽节目,逗得观众哄笑不止。
牡丹子说:“看这小矮人着实可怜。恐怕连结婚也结不成吧?”
侏儒表演之后,从幕帘后面飞跑出两个汉子,扛了一个身裹红袍的女郎,跑到场子中央,将那女郎立到一人高的一只木头转盘上,女郎将红袍一甩,露出三点式,篷子里炸开一片嘘声。女郎在圆盘上进行各种形体表演。一个男的缓缓转动转盘,边转边打哈欠。人伙里时有亵渎的话语“几个毛头小子打口哨吆喝:“腿腿儿扎高些哇!”
牡丹子说那在转盘上做表演的女子:“肥得很,连个腰也没有。健美个屁。”
我说:“你要站到那圆盘上去就震了。”
“少恶心人。”她说。
演到炮打真人,电忽然停了,全场一片黑暗。大概是马戏班子把哪路神仙的香没烧到。嘘声嚷声里,马戏团似早有准备,将浇了火油的火圈儿燃起来照明。在熊熊燃烧的火圈光线里。牡丹子两眼盯了我坏笑。刚才趁停电,她在我脸上鸡叨米似的亲了一下。
“没意思,走吧走吧。”她挽了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路旁有两个买小食品的流动摊子,摊主袖手而立,守着惨白的电石灯。
牡丹子用胳膊肘轻轻撞撞我:“呆瓜,想啥哩?想你媳妇子了吧?”
32、跟书记下乡
我们报社的总编是个秃头,抽屉里总是放着十来种药,仅中成药,从六神丸、十全大补丸、逍遥丸,到防风通圣丸,没准还有乌鸡白凤丸。他上班头件事就是拿药出来,红黄白黑,一粒儿一粒儿倒在一张稿纸上,数清,观赏片刻,白开水服下。吃中成药则要将大药丸儿细细掰作大小均匀的10到12粒小药丸不等,再咯咕咯咕,白开水服下。
那天,总编一走进编辑部就说:“要派个人跟书记下乡去,谁想去,报个名啊。”
一个叫屠小红的苗条女孩子问:“是哪个书记?”
屠这个姓有点特别,使我想起屠夫,我不是在屠宰厂干过么。
总编说:“地委有几个书记?”
屠小红振振有词:“5个啊。一个管农业的,一个管工交的,一个管宣传教育文化的,还有一个管组织的。对了,是不“刘副书记啊?”
总编说:“不是刘副书记,是韩书记。”
众记者顿然都埋头于案前不作声了。
韩书记叫韩大任,早先当县委书记,他的特点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背一只背斗。他带头修了座水库。水库大坝合龙的关键时候,暴雨洪水扑卷而来。他几天几夜没合眼,站在大坝当中,准备万一决口就纵身一跳。这场面我虽没亲眼所见,但一想也有几分悲壮。
当地的老百姓管韩大任叫“背斗书记”,这总比叫“甩手掌柜”好。
我到报社时间不长,关于韩大任的为人多少听说一些。眼下不少领导干部的家眷都在利用老公手里的权利变着花样儿捞好处,韩大任家里人却没一个因他得着好处的。儿女们自不说,老婆对他就一肚子埋怨,他女人本来有工作,后稀里糊涂就成了纯粹的家庭妇女。
有一阵,韩大任回家见院子里堆了一堆树根,以为是当柴禾烧的。过些天,他到宾馆开会,见宾馆前厅的柜台上摆了几只叫做“树根工艺品”的东西,服务员躲在一旁直偷乐。
韩大任问:“这破树根哪来的?”
服务员催问之下才说:“是你老伴儿托我们代卖的,工艺品。”
韩大任一看那东西的标价:元。气得差点当场昏厥:“羞先人啊!”
跟韩大任下乡采访的事居然无人领命。屠小红和几个记者各有说辞,不是说还有别的采访对象,事先约好了,就是说地毯厂剪彩等等。反正是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秃头总编这才像忽然发现了我的存在似的:“何存,看我怎么把你给忘了,要不这么吧,这差事我看就你领了?你赶快准备准备,说话就动身。”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盒木香顺气丸。
不一会儿,外面汽车喇叭嘟嘟连响几声。
总编说:“催哩。去吧。”
一辆蓝色“巡洋舰”停在地委大院花坛边。我张惶地钻进车。
韩大任咳嗽一声,“巡洋舰”便日儿地开出了地委大院。
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跑了三个小时,路两旁闪过的风景大都是贫瘠的村庄。挂在陡峭的黄土山坡上的山田,这一块那一块,癞痢头似的。前面是胭脂山了。
胭脂山上有座庙叫白云寺。白云寺里住着个和尚,叫无定法师,无定法师有个特点,一辈子在山上种树,种出来好大一片杏林,从来无人敢偷那林里的杏子,更无人敢偷着砍树。韩大任顺路要去白云寺看看。
巡洋舰开到离白云寺还有一段,路不好走了,于是弃车步行,一路走到寺前。
白云寺是座小庙,且有几分破败,却有超尘出世的阒静。
韩大任进了庙,连喊几声,没人应,法师住的厢房门开着,一盘灶火,火上搭一瓦罐。一盘黄泥土炕,炕前摆一双芒鞋。
韩大任感叹:“一钵,一甑,一芒鞋,真是清苦哩。”
正说着,无定法师颤悠悠担了担水回来了。人精瘦,精神却镬烁,两眼如炬,不见一点愁苦相。韩大任赶紧接过挑子,将水哗啦哗啦倒进缸里,立了扁担。无定法师双手合十,念叨了声阿弥陀佛,接着亲手烹茶,粗梗子茯茶,又苦又涩。
喝着苦茶,韩大任就同无定法师谈经轮道。无定法师说早就听说韩大任是敢为民请命,一心为民做主的父母官。韩大任则称赞那无定法师在胭脂山上日日挑水,年年种树,精神实在难得。法师说自己平生无所欲求,既无济世之才,便退而爱树如命,好比韩大任之爱民。韩大任说自己心里想为百姓多办些实事好事,可往往力不从心。
无定法师静默一会说:“你且伸手过来,我写一字与你。”
无定法师在韩大任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大大的“水”字。
下山路上,韩大任道:“你们说,这法师在我手心里写了个‘水’字,是什么意思?”
高秘书说:“这和尚古里古怪,说不来。”
“何记者,你说?”韩大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想了想说:“水是生命之本。如果把老百姓比作土地,当官的应该像水,只能水灌溉土地,不能让土地灌溉水。不知是不这么个意思?”
高秘书说:“听说这老和尚快不行了。”
韩大任叹道:“一个和尚,终生守空寺,伴青灯古佛,种树不止,挑水以每天两担计算,总共多少?扁担断了多少,水桶破了多少?磨烂了多少双芒鞋,而听说法师平日只吃山里的一种药材,不简单啊。法师百年之后,要为他开追悼会,乡以上干部统统参加。”
高秘书说:“就不知道佛教界讲究不讲究开追悼会……”
蓝色巡洋舰开进乡里,乡干部一行已等候多时。饭菜是备好的。七碟子八碗。韩大任眉头倏然收紧了:“这搞什么?撤。不撤,我掉头就走!”
乡长赶紧顺坡下驴:“听书记的,撤。”
转眼剩了四菜一汤。韩大任挨盘子揭开看过,都是大鱼大肉。冻住的脸色依然没一丝消的意思:“老百姓也天天吃这?吃素。见个肉渣儿,拿你是问。”高秘书和司机老张的脸都吊了二尺长。新炒的菜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了:素炒白菜,清炖萝卜,凉拌青菜,醋熘洋芋丝。韩大任这才坐到了桌旁,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往嘴里扒拉。
司机老张只扒拉两口:“肚子还是有些胀……”说罢就出去了。
接下来是听取乡里的汇报。高秘书不知啥时溜了。我肚子里翻搅得厉害,捂了肚子窜出来找厕所。一个套牲口的老乡指给我一处地方。我提了裤子飞跑入厕,茅厕里却已蹲了个女人,一根红裤带绳搭在脖子里,两扇姜黄色的屁股正冲着豁牙门洞儿。我吓了一跳,哈蟆似的蹦了出来。不一会儿,女人从茅厕里出来系着红裤带走了,我才窜进去清理肠子,悲哀地想:这都快变成食草动物了。从茅圈出来,两条腿发软。路过一间瓦房,听屋里有人说笑。有个声音挺熟,我贴住窗缝儿朝屋里一看,高秘书,司机老张都在,还有刚才见过的几个乡干部,七八个人正围了桌子吃喝。吃的正是韩大任叫撤下去的那七碟子八大碗。一个乡干部招呼:“高秘书。咱穷乡僻壤,没啥好吃喝款待,委屈了。”高秘书说:“小点声,别叫韩书记听见了。”还说了一句很王八蛋的话:“报社那个家伙,正经一个傻蛋……”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肚里和心里都有股说不出来的难受。在村头一家小商店里,我买了把水果糖。嘎蹦嘎蹦嚼着糖吃着往回走。忽听一阵女人的哭喊,一个壮实大汉追撵一个年轻女人跑了过来。男“凶凶地喊:“日怪的你,你还能跑到天上去?”女人滚了一身尘土和草秸,带了四川口音哭喊:“要不得啊……”大汉用蟹钳似的两手钳了女人就往土窑里拖。不少村里人立在跟前只是看着,没一个有什么反应。我心头顿然升起一股打抱不平的正气,上前去制止那汉子。汉子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我想骑就骑想打就打,关你啥事?”三说四说,我才知这女人竟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儿的。当下就拉了那女人说去见韩大任。那汉子竟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青天大老爷,你可不能叫我绝后啊!”
后来事情闹大了,韩大任知道了这事之后,猛一拍桌子,把几只碗筷都震起来了!
这一趟下乡,我跟韩大任一个星期跑了好几个乡镇、村子,跑的总是贫困户家,吃饭多半也在贫困户家,一圈转下来,人瘦,车胖,满车裹的是烂泥,蓝色的巡洋舰变成了条老黄牛。还有一条,出来时,连司机老张共四个人,回来时却变成了五个,多了那四川妹子。
起初,“毛哔叽”乡长的意思是要那四川妹子交乡里处理。说乡里也有派出所的。但韩大任心里汤清水亮,乡里人亲套亲,将四川妹子交给毛哔叽处理,无异于将她再送回到那汉子的烟熏火燎的土窑洞里去。滞留在歪脖子村里的那晚上,韩大任多了一份心眼儿,将那四川妹子交给我、高秘书和司机老张三个保护看管,指定我为负责人。那晚上我一夜未眠,守候在四川妹子身边。天黑前,一帮村民聚在乡政府门前,将小小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是哭喊又是哀求,乡干部费了好大劲说服,村民才渐渐散去,我本以为局势已得到控制,谁料睡到半夜,从炕洞里突然钻出个黑乎乎的人来,一把胳夹了那四川妹子就走,我吓得怪叫一声,差点儿没叫那汉子劈脖子里活活捏死。韩大任听见响动跑过来,那汉子的企图才没有得逞。那一幕几近于好莱坞恐怖片风格。后半夜四点钟左右,韩大任披衣起来,说了声:“走球子。”我们立马动身,将四川妹子护上巡洋舰,油门一踩,日儿地就出了村,跟乡干部连一声招呼都没敢打。
我回到报社,在走廊里碰上了去打开水的屠小红,屠小红吓了一跳:“何记者,回来了?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我嘟囔:“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还带回来一个大活人哪。”我朝后一指,屠小红就看见了我们从歪脖子树村里解救出来的那个四川妹子。
总编正好在,我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总编下意识地从抽屉里拿出药瓶来,往手心里倒了一把药,极快地按进嘴里,“水咽下:“这事是公安局管的。你还是把她领到韩书记那里去。你就说……”
我只好领了那四川妹子去找韩大任。走到韩大任门口,就听一个女人在韩大任的办公室里大吵大嚷,又瞟见高秘书的影子在走廊的一头晃了晃就不见了。我决定先问问高秘书究竟怎么回事,便领了那川妹子去找高秘书。屋里传出电视的声音,推门一看,高秘书和两个干部正翘了二郎腿看电视,播出的是国际女性健美比赛。高秘书边看边评论:“这浑身像是酱肉。”另一干部说:“像烧鸡。”我进屋说:“高秘书,有个女人在韩大任屋里又吵又嚷的,都快打起来了。”
“少见过怪,那是韩书记他婆姨。”高秘书说罢,眼睛又黏在电视上。
我领了四川妹子退出门外,犹豫了一阵,往韩大任办公室那面去。突然,从韩大任办公室里蹦出个满面怒气的婆娘,跳了脚骂:“姓韩的,你把我一辈子毁了不说,还把你闺女也毁了,你不是个人!”一眼看见了我和四川妹子,“正说呢,真的领来个不要脸的!”
有嘴说不清,我拉了四川妹子落荒而逃……
同一天,地委有个会议,韩大任要在会上讲话。我被总编派去采访。去到会议室。捡一处儿角落里坐了。几个干部嘀咕:“韩大任婆姨又闹了?”“常事儿。啥大惊小怪的?”正说着,韩大任的影子出现在会议室门口,嘀咕声戛然而止。韩大任手里拿了只套了塑料网的玻璃瓶子,胳夹着只公文包,脸上几条被挠出来的血痕很是显眼,还贴了一贴橡皮膏在额头上,模样颇有几分滑稽。但谁也不敢发笑。他干咳一声:“现在开会。”韩大任在那次会上自然说到了拐卖妇女的事,但说得更多的还是农民的生存之艰难,他用两根短粗的指头敲打着桌子说:“层层克扣,打白条子,巧立名目,榨取百姓,嗯?今年旱情这么严重,到现在没下一圪渣雨,这些人也真黑得下心来?你们读读杜甫的三吏三别,再读读《苛政猛于虎》,你们多一半人都是从农民的家庭里走出来的,你们的父亲兄弟现在还是农民,这样做,就不怕老百姓揭杆而起吗?”
这趟下乡回来,我就闹起了肠胃病。起夜上厕所要路过韩大任的办公室。那天夜里,我见一个人影在韩大任窗前那棵刺梨树下望天叹息。借着月光一看,正是他。我想擦边儿溜走,韩大任却叫住了我:“是何记者吧?”
我问他这都快半夜了,咋还没睡?
“睡不着啊。”韩大任望天感叹:“要能下场雨,我就能睡个安稳觉了。这趟跟我下乡,我听说你还搞了点特殊化?跑到铺子里买水果糖吃?对我有意见啊?”
他把我拉进了他的办公室。拿出包花生米,一瓶二锅头,要和我喝酒。三杯下肚,他突然说:“我知道,其实你们都不愿意跟我一起下乡。”
“赶紧说:“谁说的,我跟你走这一趟提高很大。”
“你没说实话。其实,有些人根本就不欢迎我下去。因我爱揭他们的屁股帘子嘛。孤掌难鸣啊。”他又喝了一杯酒,一抹嘴巴,声音忽然变得苍老,流泻出一腔孤独:“我常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就连我的大女儿也不肯原谅我啊。”
“那为什么,你总是她父亲啊。”
他仰头长叹:“照我掌握的权利,早二十年前,完全可以改变我女儿的生活,至少她户口不用落在乡里吧?可正是我叫她在农村落了户。正是我,叫她嫁了一个农民,生了孩子还是农民,到现在还是一家子农村户口。你说她心里怎么会不恨我?过年都不愿回来看看我啊。你说说,天底下可有像我这么做父亲的?可你知道人在背地里说我啥?说我捞取政治资本。苍天可鉴啊。”
我说:“千里当官为的吃穿是句老话,现虽不这么说,可当官总不能不图什么啊。我知道你是图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可你有时候真像个唐吉珂德。”
他听我这话非常对胃口,说:“喝。”
不知何时,外面响起了一片沙沙的雨声。他心头一喜,起身推开窗户,一股湿气涌入,果然是下起雨来了,下得还不小。他丢下手里的酒杯便窜到院子里去,在雨中仰头望天,渐至大雨倾盆……
33、男人是个好东西
桃花尖的风流婆娘芹儿上门来找桃花替鞋样子。
桃花的手巧是桃花尖人人都晓得的,她能把牡丹芍药的图案活脱脱绣在鞋面子上。桃花亲手绣的鞋垫子我至少保留了十多双。可以称得上精美的工艺品了。村里女人们替鞋样子,往往就找桃花。
芹儿将桃花的手热乎乎握住,一口一声“二妹子”地叫着,眉眼飞动地先把桃花从天上夸到了地下。
桃花说:“四姐,我咋听说你家想在三官庙前开个铺子哩?有这事没有?”
芹儿说:“筹划是筹划着哩,不过一时半会还说不上确实。我家掌柜的在靖远煤矿,我身边又没个帮衬的,一个人哪顾得过来?”
桃花说:“还是你家里的光阴强。说开铺子就能开。”
芹儿说:“强啥哩,还不就靠我掌柜的那几个卖命钱?煤矿上下井那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的活“叫人提心吊胆哩。”
桃花点头说:“说也就是啊。”
芹儿搂住桃花的肩膀说:“二妹子,你家掌柜的一年四季不站家,你一个人守着铺冷炕也能行熬得住哇?我咋就想不来呢。”
桃花一张脸立刻飞红了,支支吾吾,舌头底下绊蒜,也不知回了句啥话。
要说到这喜娃家的芹儿,可真算得上桃花尖最风骚的女人了。“男人可是个好东西”这句没羞臊的话就出芹儿的嘴。
喜娃的爹临解放前被抓了兵,一去无音信,娘儿俩相依为命几十年。在芹儿之前,喜娃曾娶过一房媳妇,过门没几天,就让寡妇婆婆折腾得受不了,后来跟个外乡人走了陕西,音信杳然。芹儿跟那媳妇可不一样,自从她进了喜娃家门,喜娃妈手里的法宝一样都不灵了。
三年困难时期,芹儿去蚂蚱镇上卖过一阵纸烟。当时,烟草市场上只有寥寥几样品种,从外国进来的烟有种古巴烟,抽起来有股臭烘烘的气味,芹儿卖的就是古巴烟。芹儿去蚂蚱镇买纸烟,喜娃妈是不放心的,曾悄悄跟着观察过,见芹儿在镇子上同相识不相识的老少爷们打情骂俏,啐这男人一口,戳那男人一把,在公社的公家人面前也照旧嘻笑打闹,撩逗得男人们乖乖买她的烟。喜娃妈气得噎嗝,叫喜娃好好管教管教芹儿。喜娃却是个天生的软耳朵,怕老婆。芹儿把喜娃拿得定定的,她只要搂住喜娃,在他脸上吧地亲上一口,喜娃就浑身瘫软,脑子发懵,全忘了原是跟她要说啥事了。芹儿很贪恋坑头上的性事,跟喜娃在一起,不管白天黑天她都要,哼叫声大得出奇。她嫁过来没几天,喜娃就成了“熊猫眼”。芹儿一身满足不了的骚劲儿,动不动地就“发骚”,把喜娃妈急得百爪挠心,天天夜里端个小板凳守在小俩口窗下听窗根儿。大白天,小两口子也常关起门来行事,喜娃妈听屋里传出各样的响动和呻唤,嗓子眼里就嗬啦嗬啦涌痰,故意地大声咳嗽也无济于事。有次,喜娃妈无意中撞见一幅图景:芹儿疯了似的倒骑在喜娃的光身子上,起起落落、啪嗒啪嗒地折腾,嘴里叫唤出母狼似的声音。喜娃妈当下眼前一黑,飞出无数的蠓子,顺着墙根便出溜在地。喜娃提着裤子跑出来,紧忙给老娘掐人中,过了好一阵儿,喜娃妈才哼唧出微弱的一声。
之后一连几日,喜娃妈说啥都不许宝贝儿子到媳妇炕上去了:“我的娘娘,乾坤都颠倒了,这成啥规矩了哇。”
喜娃妈硬摁住儿子陪自己拉呱。
喜娃心里不情愿也无奈,哈欠连天,巴不得他妈犯困,喜娃妈却整夜眼都不眨一下。喜娃心里如同猫抓似的,听那芹儿一阵阵出来在院子里走动,脚步声里带着股子恶气,故意踢打得院墙边立着的背斗筐子满天飞,闹出鸡飞狗跳的动静,还朝堂屋里叫阵:
“喜娃你死了吗?你死挺了吗?”
喜娃妈只是死死抓住儿子的手不松开。芹儿索性坐在窗根底唱起了花儿:
黑下良心的老公鸡,
半夜里把鸣儿叫了
三天不给你吃的,
把你的尕命儿要了!
二秃子跟芹儿之间有一腿。当初,二秃子为方便行事,特意给喜娃找了个靖远煤矿下井的临时工指标。喜娃心里舍不下芹儿。
芹儿说:“一个大男人家,活络个啥?去!”
喜娃就到靖远煤矿下井挖煤去了。
喜娃走了煤矿的当天夜里,二秃子便跳进了喜娃家院子。
芹儿已把一盘炕烧得热腾腾的了,二秃子在炕上施展出全部的手段来折腾,一黑夜弄得芹儿欲火熊熊,要死要活不迭。
论辈份,古巴烟管二秃子叫叔。论对付女人的手段,二秃子的老道可不是一般。在煤矿下井的喜娃只知月月按时把钱寄回家,却想不到芹儿在家里放肆的风流。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翻墙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喜娃妈就在院墙根下铺撒了一层炉灰,倒要看跳进院里来的是啥人。查看脚印的结果,二秃子的脚印自然在其中,但除二秃子的脚印以外,还有几双不同的男人的脚印……
喜娃隔半年才从煤矿上回来一趟。回来的头天夜里还不敢钻到媳妇屋里睡,先得到他娘屋里一宗宗细细汇报在煤矿上的事。耐着性子听母亲一夜训导,心虽挂在芹儿身子,嘴上却得跟他妈有一句没一句地扯淡,心里急得跟猫抓似的,却脱不得身,拉呱到半夜,稀稀地撑不住了,听院子里扑通一声响。
喜娃妈就说:“听,八成又是跳进野汉子来了。”
喜娃从门背后拿了只扁担一个箭步闯出来,刚出门便被横在门口的一根连枷结实地绊了个狗吃屎。喜娃哎哟哎哟地呻唤着,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的芹儿则飞出一串浪笑。原才是她的恶作剧。
二天,苦熬一夜的喜娃终于跟芹儿睡在一炕上了。喜娃痴痴地望芹儿。芹儿挑着灯花儿说:“瞧你那傻样儿吧,没见过是咋的?”
喜娃小心翼翼道:“妈说……听夜里有人跳进咱家院里来?有这事吧?”
“就是的,跳进来个大头鬼。个子有两个人来高。”
“不跟你开玩笑,妈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就是跳进人来了。”
“跳进人来我咋不知道哩?”
“妈说她还看见鞋印子了么。”
“大头鬼还穿鞋哩?”
“她说的不是鬼,是咱村里的人。”
芹儿说:“是人是鬼,叫你妈拉一个来叫我过过眼。”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喜娃嘟囔。
“就听你妈胡说吧。”芹儿一努嘴:“我知道啥?就知道你妈在墙根底撒了层炉灰,可人家要支上梯子进来哩?不是白撒了?”
“……噫?那是啥?”喜娃正要吹灯,忽然瞥见立在炕角的一根木叉后面露出一双山鞋,眉倏地收紧了:“好哇,这鞋可不是我的,倒是谁的鞋?你说。”
芹儿低头一看,山鞋是二秃子的,昨天二秃子摸黑走得急慌,错把喜娃丢在屋里的破鞋穿走了,却丢下自己的山鞋在炕前。
“还当你说啥哩。”芹儿竟无一丝惊慌:“那鞋是我给你绱的,还是在二大妈家套的鞋样子哩。”
喜娃从炕上探了头:“哄鬼哩,这鞋都穿得半旧了。”
芹儿说:“对着哩,那是我在屋里出来进去趿拉的来,想你想得一晚夕睡不着么,就爬起来在院里胡转悠,你的鞋大,趿拉着宽松,我就要趿拉着鞋到南墙根底下你娘撒的那层炉灰上来回走上几遭,专意要气气她么。她不叫我睡个好觉,她也甭想睡安稳,这叫一报还一报。”
喜娃明知芹儿是信口撒谎,嘴里的舌头却好歹弯不过来,没接的话。
芹儿假意地推搡说:“去去去,今夜里,你原到你妈屋里睡去,省得她那股子毒火一冒三丈高,你倒是跟你妈睡去,叫她再给你买个把把糖嗦着。”
喜娃脸都憋红了:“不,我今夜里还就守着你了,你把人都想死了。昨个天我是将将回来,不敢招惹她生气,瞎好抹不下那脸来,可跟妈在一起就像钻油锅。这忽儿你倒要撵我走了?也真忍得下心哩?今黑夜我偏就跟你睡定了,天塌地陷我哪搭都不去,我要亲亲儿搂住你踏心地睡个好觉哩。”
芹儿噗地一口吹灭炕墙上的灯瓜瓜:“哎,瓜娃,你这才叫亮豁了。”
芹儿的德行桃花自然不会不知道。据说桃花尖大半汉子都跟她有过一腿。不过平心而论,桃花觉得芹儿这女人的心肠到底是不坏,还是个热心肠人,不管谁家有个七灾八难,芹儿都会去帮衬。凭这一点也是不容易的。
桃花闻见芹儿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儿:“四姐,你身上咋啥时闻着都是香喷喷的?”
芹儿说:“活人就活的个精神。女人家更是要仔细地拾掇自己,光城里的女人是女人?咱乡里的女人也是女人。你看你脸上,干皴皴的,就显得不水淋么。”
桃花摸摸自己的脸,果然糙糙的:“忙得哪顾上拾掇,谁像四姐你哩。”
芹儿凑近桃花小声说:“你能不知道?男人就喜欢咱女人身上的这味气儿。男人,打个比喻,就像是采花的蜜蜂子。”
一句话又把桃花说得脸红到了脖根。慌忙地给芹儿进屋去倒了一碗茶水来。芹儿接过茶水,放在条案上没“,脸上却笑了出了两只酒涡:“二妹子,不是四姐我说你哩,男女间的事,你怕是一丁丁儿也不懂啊。”
桃花说:“就是的,就不懂。”
芹儿附在她耳边问:“哎,我问你,你跟你男人究竟好到啥样个程度了?”
“……啥程度?”
“我是说你们两口子在炕上。”
“噢哟……”桃花忍不住小小叫唤了一声。
芹儿一根指头在桃花额头上点戳了一下:“我可不是跟你说浑话,你也甭不好意思。男女间的事,没啥神秘的,谁家都绕不开。”
桃花竟羞得嘴都结巴了:“那……还能是咋?”
“噫,说你不懂还真就不懂。”芹儿眉飞色舞说:“要说这夫妻间的事,那学问可大了去了,名堂也多了去了。这方面你着实得请教我哪。”
桃花问:“我就啥都不知道……”
芹儿道:“这么说吧,做女人要有做女人的手段哩。”
“手段?”
芹儿弯眉一挑:“那是自然啦,旁的不说,就说咱女人这双眼睛吧,里头得有两根看不见的绳绳儿哩,那才能行把男人的心拴住。可万不能瓷瞪瞪的。男人啊,都一路货,心野着哩。”
桃花想不听也不行,芹儿的话句句往她耳道里钻。
芹儿越说越来了精神:“你掌柜的一年不回家,你咋就能熬得住哩?”
“那有啥了?”
“我不信你就不想炕上的事?”
“看你说的……”
“这有啥说不出口的?”
“也就……惯了。”
芹儿轻叹出一声怜悯:“二妹子,还是你修行修得好,要换成是我,万万地不成,给妹妹说句实在话吧,我可是一天不沾男人的身子都不行,没个男人,就像一天没吃饭一样样的,身上火烧火燎的,连觉都睡不着,一黑夜还不急燎燎爬起来三四回地转魂儿。”
桃花被芹儿的厚颜惊得心跳气促:“四姐,你快再甭说了……”
芹儿说:“四姐说这话又没旁的意思,咱都是女人,我还不是体恤你才说这话的?实实是为你好哩。咱女人不为女人想,谁为咱想?你说?”
桃花鼻子一酸,不觉要掉下泪来。赶紧别转过脸去。
“看看看,我咋说来?”芹儿又是柔声儿的叹,抓了桃花的手轻轻拍打着:“二妹子,我早就猜着你心里的难肠了。”
芹儿话题一转,就转到了狗蹄子和刘菊儿身上:“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打个颠倒也是一样的,就说小水水子他大吧,早初和那个刘菊儿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你可不知道,就是大中午歇晌儿的工夫,狗蹄子也要把菊儿急猴猴地拽到沟里去,日急慌忙地解决一回‘问题’哩。”
桃花心里一抖。
“可后来哩?你知道那菊儿为啥跟上那个卖水烟的天水人走了?”
“我哪说得来,你说是为啥?”因牵涉到狗蹄子的事,桃花便追问。
芹儿一拍膝盖:“哈,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天水卖水烟的那外乡人,人虽瘦马圪脊,可我猜那货在炕上的功夫定然是不差,摆弄起女人来,准定是一把要命的快刀。”
桃花听着,浑身禁不住可怜地抖动起来。甚至有了寒冷的感觉,跟掉进冰窖里似的,脸上却又火烫,像一座旺旺的火盆子烤着。
“桃花?桃花。”我母亲在院子里喊。
桃花赶紧应了一声,嗓子又干又紧。
“你五婶不是叫你去做个啥哩,你忘过了吗?”我母亲这一声喊提醒了桃花,也给了桃花个脱身的机会。当婆婆的哪想让桃花尖有名的骚女人搅扰了自家的平静?
三天之后,在蚂蚱镇的集日上,桃花还是悄悄为自己买了一小盒子搽脸油,是“万紫千红”牌子的。
也就在那一天,桃花发现狗蹄子居然鬼鬼祟祟地溜进了芹儿家,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而从煤矿回来探家的喜娃刚好又是那一天返回靖远煤矿上去的。
34、亦梦亦幻
我做了个梦。
我分明在拂晓的时候听见了嗵嗵嗵三声铳炮的轰响,地委机关的大院里怎么会有铳炮的轰响?
我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结着霜花的玻璃窗朝外面张望了张望,惊讶地发觉窗外就是绵亘不断的黄土大山,就是胭脂山里那个小小的桃花尖。
三声铳炮沉闷的轰响之后,三官庙前一下子打出二十四杆纸筒,白花花一片,从庙前一直延伸到胭脂山下的高高的土崖下的疙瘩柳林,天地之间纯是一片缟素,有响器的吹奏声和铃鼓铙钹的敲击声飘飘而来……
我看见自己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奇怪的是没一个人理我。看上去,也没一个人真像很悲痛的样子,倒有几分像去赶蚂蚱镇的集日,或是一次行香乞雨的行进仪式。
我急急跑回家,家里那条大黑狗见了我汪汪大吠,那畜生竟不认得我了,我父亲还在老地方,坐在门槛上,用很粗的锥子和长长的麻线缝补牲口的拥脖,嘴里衔着不冒烟的羊腿巴骨烟袋。
狗蹄子在墙根下搓草绳,已搓出乱蛇似的一堆在脚下。
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正开得一片绯红。
我的妻子罗桃花抱了小水水子,念叨着一支绕口令似的童谣。
我着急地问:“村里究竟是谁死了啊?”
他们都像没看见我似的,连眼皮也不抬起来。
我父亲恶声恶气说:“你驴日的还知道回来的?”
狗蹄子搓着草绳说:“看来念书也念不下个出息。”
桃花则怨怨地瞅了我一眼,意思自然是说:“我在家里守活寡还要守到多回子去呢?”
我心里忽然想:“喔唷,敢不是牡丹子死了吧?”就急急地问他们:“牡丹子哩?牡丹子哩?”
我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
梦中的桃花尖连同那个奇怪的葬礼倏然从眼前消失了。我才知道我是在自己宿舍里,赤裸地躺在床上。季节正当早春,熹微晨光朦胧初露,我是被清晨的寒气冻醒的。
我侧头一望,被子已被酣睡中的她全卷了过去,她团裹着被子蜷作一团,宛如冬天睡在炕墙边的一只母猫,只露了一张睡梦中的俏丽面孔在外面。
我略略地有些惊讶,痴痴地回想,这女人是谁?她为何睡在我身边?这会不会又是一个梦?她的面孔在清冷晨光里显得粉白、红润,被蓬松在枕上的乌发衬托着,幽幽地散发一缕香馨,两道长长的睫毛自然地垂合着,覆盖住了真实,微微的鼻息均匀而又平缓……
这是谁?这是牡丹子么?
她一只胳膊无意识地搭在锁骨下,细微的鼻息带着一股热烘烘的味道,轻轻吹扑在我脸上。我从来没这么近、这么从容地端详过这张面孔,近得如观赏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她的眼睑上淡淡地涂抹着浅蓝色的眼影,修长的柳叶眉飞描出一丝细如毫毛的眉梢,涂了唇膏的嘴唇残留着一抹朱红,唇线的轮廓却已模糊了,在梦里还调皮地微微嘟起,一道道柔和的唇纹差不多对称,犹如桔瓣上细细的丝络。
我开始慢慢地回想昨晚我同她做爱的一些细节,总觉得像一片飘移不定的云彩。
“死癞呱子,叫我好好看看你。”她叫的永远是我的俗不可耐的小名儿。
她两手捧住了我的脸,把我的嘴角都挤压得有些变形了,我生怕她那涂了蔻丹的尖长的指甲在我脸上划出道口子:“死癞呱子,你才丑得很,哪像是个大记者。”
“咋样才算是个记者?”
“反正你不像。你越长越丑了,小时候还倒看不出来。”她笑得妖媚。
“你漂亮得像是个妖精。”我喃喃。
“反正那些臭男人总是傻不“唧地盯住我看。”
“我可没闲工夫管你的破事儿。”我说。
“其实你也是个臭男人。”
我吻她的时候,流转在她眼里有两道玫瑰色光波。
我没能持续多久,而她的劲头儿显然还没有过去。我顿然十分沮丧,探出半个身子去从书桌上摸了一支烟来抽。
“给我一支。”她说。
烟气在屋里飘散开来。
“你这辈子究竟还打算不打算结婚?”我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衣架上挂着的一套浅灰色西装和一条深咖啡色的领带,那是她给我买的。
她懒洋洋地掩嘴打个哈欠:“……与你啥相干?”
“就不知道你会嫁个啥男人?港客,大款?再不就洋人?现在的姑娘专找老外,也不问七老八十。”
“这有啥奇怪的?有钱就成。”她说。
“世上就没比钱更珍贵的了?”
“至少我没见过。”
“我敢说,你连一本爱情小说都没看过。”
“看过琼瑶的。”
“你也就这水平了。”
“那你以为爱情是个啥?爱情,不过就是男人骗女人,女人骗男人。”
“高,实在是高,高家庄的高,”我说,“那现在咱俩究竟是谁骗谁呢?”
“你傻不拉唧的,值得我骗?”她吐了个烟圈儿,望着烟圈儿缓缓浮动飘升,“我可不忍心骗你。你不是想写小说么,咋不写写我?我要是把这些年里经过的事一样样说给你听,就是一本好小说。”
“你有啥写头?”
“不是我小看你。就你这样儿?一不会做生意,儿不会拉关系,就嘴皮子上些工夫。”
她这一番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莫名其妙地烦恼起来,探下身,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擦灭了烟头,反枕双腕呆望着天花板,这屋子至少十年没修缮过了,天花板上的雨漏痕不断扩大着,我刚住来时,那雨漏痕是一只公鸡的形状,现在酷似一峰撒哈拉沙漠里的单峰驼了。
她仄起身,很近地盯着我的脸。一根纤长的手指在我胸脯上轻轻划动,如擦酒精棉球一般:“把你可说伤心了?”
我故意不理她。
她吃葡萄似的在我脸上啜了一口:“睡吧睡吧,困死了……”
隔壁宿舍的门响了一下,穿旅游鞋的脚步不轻不重地响到楼下去了。准是屠小红早起跑步去了。屠这个姓有点特别,使我不由得联想起屠夫,我不曾在屠宰厂当过屠夫么。
我将牡丹子搭在我胸“上的那只藕白的胳膊轻轻移开。她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一小团白色的东西,是棉花。我才想起入睡前,她在被子的封口处旋掏了一阵。这是牡丹子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时,她父亲早死在了青海劳改农场。家里剩了娘三个,日子是很难熬的,尤其漫长的冬夜就更难捱。牡丹子跟我说,到夜里她就害怕,她必须揉着一团棉花才能睡着。
我轻轻地从她手里拈过那团棉花,在拇指和食指间团揉,微闭了双眼体会,微痒的舒服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给大脑中枢神经以松弛的暗示,使人产生朦胧的安全感。
那么,睡在我身边的这女人便是牡丹子了?
这便是当年在蚂蚱镇大集市上给过我半截儿粉红色糖杆儿的那个牡丹子了?
这便是同我一起背了小背斗去山里剜草柴的那个牡丹子了?
这便是在正月十五跑黑虎时往我满腰灌里塞冻梨和野拐枣子的那个牡丹子了?
桃花尖养马汉何佛留老东家的二女子,此刻正同何佛留的小儿子睡在一张床上?
是了,正是如此。
而当牡丹子慵懒地起了床,坐到我那凌乱不堪的书桌旁重整芳容,当她从蛇皮手袋里拿出一只印有洋文的玫瑰色粉盒化妆的时候,当她把昨晚临睡前摘下的耳环重又戴在她那双玲珑耳垂上时,桃花尖的那个牡丹子便变成隆盛货栈的女老板董娜小姐了。
“癞呱子,跟我搅在一起可是要学坏的,知道不?把毛巾给我递过来,咋一股馊味儿?是擦脚的吧?你看你桌子上乱得,像个杂货铺,”她用精巧的粉饼轻扑脸蛋儿,“你哥上次进城来找你没找着,还以为你走了美国了。”她对着桌上的镜子仔细地涂口红:“嗨,你该回趟桃花尖了吧,再不回,连你大都不认你了。”
我没理她,准备用电炉子煮点奶粉什么的来充饥。
她两片嘴唇相对着吻润了吻润:“你的电炉子不是叫公家收走了吗?”
“又买了个新的。”我恨恨地想起机关那个麻脸总务处长,那家伙常常把半扇子猪肉和整只羯羊扛到这个那个书记家里去,对单身汉的电炉子却过不去。我和几个哥们恨他恨得牙痒痒。
她穿上紧身的黑羊皮大衣,将长发拢好,跺了两下脚上一双时髦的长统女靴,笃笃地走到门口,回头说:“快回去给我嫂子跪下请罪去吧。”。
我呆坐了一阵。抽了一支烟,跑步的屠小红回来了。轻声哼唱着什么,在走廊中间位置,那间公用的盥洗室里很响地刷牙洗脸,水声哗哗作响,水管子发出牛叫的怪声。之后,从我窗前回到她的宿舍里去了。接下来就该响起六弦琴的声音了,果不其然,飘来了叮咚的琴声,还是那支曲“,弹奏得一点不熟练,几分生涩,但很认真,那是支说不上是忧伤还是欢乐的曲子。
在去饭堂的路上,我碰见了也去打饭的屠小红,我问她弹的是什么曲子。
“苏珊娜。”屠小红说。
文章来源:李本深作家书法家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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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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