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算晴朗的午后，听闻昆山巴城古街昆曲工作室内有雅集，便赶过去。想象中应该有许多票友唱着曲子，但其实现场只是一个茶会，并无人唱曲。
喝茶、聊天，耳边萦绕着张充和的那张昆曲专辑。《牡丹亭》的唱腔氤氲着。当年看《合肥四姐妹》《张家旧事》等的片段都浮现脑海。口中不由自主跟着哼着。茶会特别闲散，踏进天井的第一眼便是从二楼阳台垂下来瀑布一般的白色木香花。
乍见的欢喜。
木香花是来苏州后才注意到的一种花卉，因为熟悉的姐姐家院落中亦有一株。黄色重瓣。其实在文学作品中，它并不陌生。比较“年轻”的时候便读过汪曾祺《昆明的雨季》。因为汪老，感受到菌子的鲜美，云南雨季的诗意，西南联大的学术氛围。
那时候西南联大没有烧开水的设备，喝水怎么办，就去泡茶馆。导师、学生们常常高谈阔论。或是去附近的小酒馆点菜。他说：“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文末提到了木香花，小河沿岸都是。而描写的这一株“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少年因诗瘦，人面因花皱。
文人与花是美妙的组合。
晨起推窗，红雨乱飞，闲花笑也；绿树有声，闲鸟啼也；烟岚灭没，闲云度也；藻荇可数，闲池静也；风细帘青，林空月印，闲庭峭也。山扉昼扃，而剥啄每多闲侣；帖括因人，而几案每多闲编。绣佛长斋，禅心释谛，而念多闲想，语多闲词。闲中滋味，洵足乐也。——《小窗幽记》绣球也开了
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慢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雨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浓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小窗幽记》冰裂纹的花窗也是极美的
苏州的仲春也是雨多晴少，不经意间，窗外的绿意又浓了一重；一夜之间，花又开了。
一小庭亦有月，小院亦有花当年的汪曾祺在木香花下一直坐到午后。如今我们也戚戚于小院的阴晴，待到傍晚。木香花一小朵一小朵摇曳着，繁盛却也疏密有致。此外还有绣球，正待放。
这是江南一带曾经常见的房屋。粉墙黛瓦，铺着小青砖，院子里放一口大缸可以接雨。围墙上可以养着藤蔓类植物。蔷薇、木香、凌霄皆可。
只是近年来拆的拆、改建的改建，而被开发的水乡古镇弥漫着商业气氛，又为我们所不喜。视线中，这样的居所越来越遥远了。而这工作室——糊涂楼，却是难得的清净可喜。我们颇有兴致地爬到二楼去看了一番，走的就是那陡峭的木楼梯，会嘎吱作响。
人生的愿景不过如是：
有着雅洁的居所，顶好有个小院，可养鱼种花。四时花信接踵而至，暮春想起湘云醉卧芍药；秋来可在桂花下饮酒。有着温柔的妻或夫，相伴、共话桑麻。
作为一个不算特热情的人，我觉得日子便是如此，有着少数良友。此外，深居简出，小巷人不知。小院的门扉内自然有一番空间，可弹琴、可吟唱；可泼墨，可赏花。亦可过着人情冷暖的每一天。
三木香花湿雨沉沉也就是第二日，苏州雷雨大作。暮春的雨潺湲而下，一洗平素尘埃。忽暗的早晨仍然阻挡不了出游的意兴。早在前几天，某位姐姐便相邀去她家赏木香花。
她家的木香是重瓣的嫩黄色，别有绰约风姿。一架墙上，一片黄雪，随后白色的才零星而开。
花瓣鹅黄而繁复
那日的木香花悬挂着晶莹的玉珠，总算感受到了汪老笔下的“木香花湿雨沉沉”。
宋代诗人徐积去友人慎郎中家做客，见花园里种了许多木香，香馥清远，不禁诗兴大发，当即赋诗一首：“仙子霓裳曳绀霞，琼姬仍坐碧云车。谁知十日春归去，独有春风在慎家。”元代诗人郝经喜爱木香入痴，梦中游览了神奇的木香洞府，醒后做诗：“月窗青锦麝尘寒，梦绕烟条露蕊看。但觉身轻似蝴蝶，种香风物似槐安。”
姜夔曾赠词一阙及辛弃疾，写的便是这黄木香——花中惯识，压架玲珑雪。乍见缃蕤间琅叶。恨春风将了，染额人归，留得个、袅袅垂香带月。鹅儿真似酒，我爱幽芳，还比酴醾又娇绝。自种古松根，待看黄龙，乱飞上、苍髯五鬣。更老仙、添与笔端春，敢唤起桃花，问谁优劣。好一句“还比酴醾又娇绝。”提到木香，总免不了想起蔷薇。她们都属于“一院香”的。古人也常把其并提。
初夏时节艺圃之蔷薇
蔷薇木香
尝见人家园林中，必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架木为轩，名“木香棚”。
——《长物志》
是的，古人会以竹为屏，种着蔷薇或木香，称为“木香棚”。李渔大玩家对木香花也是偏爱的，他曾说：木香花密而香浓，此其稍胜蔷薇者也。然结屏单靠此种，未免冷落，势必依傍蔷薇。蔷薇宜架，木香宜棚者，以蔷薇条干之所及，不及木香之所及，不及木香之远也。木香作屋，蔷薇作垣，二者各尽其长。
木香的花信一般为四月初，维持的花期为两周左右。
那日，赏了雨中的木香，品了香茗，还吃了江南的春日时鲜：香椿头炒蛋、手剥虾仁（真是姐姐自己买了，亲自剥的，花费了好久）、油焖春笋。可谓赏心乐事。
先人曾曰，花若有情花亦瘦。人与花，真的是有巧缘的。不早不晚，正好赶上了最盛的花期。每一天，她们都有所变化。
由绚烂，到落红满地，转眼的事情。再看木香，是要待来年哉！
四时游冶，一岁韶华，毋令转眼成空，当自偷闲寻乐。
舊時風月
時令風物幽人韻事请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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