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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野葫芦引18middot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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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野葫芦引·西征记》,作者宗璞,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出版。

连载|野葫芦引[01]·南渡记·第一章

连载|野葫芦引[02]·南渡记·第二章

连载|野葫芦引[03]·南渡记·第三章

连载|野葫芦引[04]·南渡记·第四章连载|野葫芦引[05]·南渡记·第五章连载|野葫芦引[06]·南渡记·第六章

连载|野葫芦引[07]·南渡记·第七章

连载|野葫芦引[08]·东藏记·第一章连载|野葫芦引[09]·东藏记·第二章连载|野葫芦引[10]·东藏记·第三章连载|野葫芦引[11]·东藏记·第四章

连载|野葫芦引[12]·东藏记·第五章

连载|野葫芦引[13]·东藏记·第六章

连载|野葫芦引[14]·东藏记·第七章

连载|野葫芦引[15]·东藏记·第八章_第九章连载|野葫芦引[16]·西征记·第一章连载|野葫芦引[17]·西征记·第二章第三章一一九四四年春,继缅北反攻之后,中国军民盼望着的滇西大反攻开始了。这是盟国反法西斯作战计划中的一环,是我国抗日战争史上的重要一页。中国远征军载负着收复河山的使命再一次出征。这是民夫老战的愿望,是水姐、小木和那不知名女兵的愿望,这是多少中华儿女,活着的和已死去的,共同的愿望。常说“六腊不兴兵”,尤其在云南这样的土地上。大自然能让人随时感到它的呼吸,季节变化很显著,雨季严冬行兵不利。经过缜密的研究,也为了配合国际形势,我远征军出人意外地决定五月中旬开始反攻,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经过多方讨论和细致准备,部队向怒江东岸各大小城镇集结。兵车、辎重车沿路首尾相接。车不够便用骡马运输,当时专门有驮载连的编制。有的部队规定某段乘车,某段步行;有的部队是从四川全程徒步赶来。据有关史料记载,各部队限于四月二十八日准备完毕,待命出击。保山城内外到处是军人,他们荷枪实弹,一队队走过,使得断壁颓垣、布满伤痛的保山显得既悲且壮。在队伍经过的街道两旁,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排排桌子,桌上摆着大盆小碗,装着生、熟猪肉,新鲜菜蔬和各种粑粑、馍馍之类,人们拿着东西,往士兵们手里塞。保山的小锅米线是有名的,一个个小锅吊在火上,一锅一锅地煮着米线,香气四溢。老婆婆、小媳妇端着锅跟着队伍跑,想让士兵吃上一口。许多经过通讯学校训练的通讯兵到各部队服役,大大加强了部队的活力。通讯学校逐渐结束。大家都走上新的岗位。布林顿、谢夫和澹台玮都到高明全师美军联络组工作。美军联络组以布林顿为组长,另有一名少校军医,负责美国军人的医疗。有上尉谢夫、司务长荣格等,还有四名士兵。翻译官除澹台玮外,新来一位重庆中央大学的学生薛蚡,他刚打过几场摆子,看上去病恹恹的。这一天,美方司务长荣格要去采购,请玮帮忙做翻译。玮向布林顿说了,坐上荣格开的吉普车经过歪斜的街道,到半截城墙边,那里是个菜市场。绿的芥菜,红的辣椒,长的韭菜,扁的、圆的蚕豆、豌豆,若是单看菜摊还是一片平和景象。荣格向玮指着说着,买了芥菜、蚕豆等物,还要买西红柿。那时西红柿还不普及,走了几个摊子才找到。几堆菜蔬和西红柿后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少年,吃力地抱着一大筐西红柿,往菜摊上摆,一面向那妇人报告什么。“西红柿多少钱一斤?”玮用云南话问。妇人回答了,又介绍说:“西红柿可是少见的东西,你家去哪点买得到哟。”一面把一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递到荣格手里。少年抬起头,看见了眼前的澹台玮,怔了一怔,似乎有些惊喜,仍旧搬弄筐里的东西。等他们买好了,妇人喝叫:“快帮着搬上车,可听见了!”少年麻利地把称好的东西搬到车上,走过玮身边,低声说:“澹台少爷,你真的到保山来了。”玮打量着这黝黑的年轻人,干瘦的身体还没有长成,已经有些弯了。“你是苦留?”玮也感到惊喜。其实他只在蹉跎巷见过这少年一面,在这里看见,倒好像是熟人了。“小姐他们很好。”苦留急着报告,“我——”他往左右看看,“我来了才几天,跟着亲戚混口吃的。”他们来不及多谈,玮告诉了自己的住址。苦留认识荣格,原来他已经到小学送过两次菜。当晚,苦留来找玮。玮问他吃过晚饭没有,他嗫嚅着没有回答。玮找荣格要了一份饭。苦留看见这份有肉有菜的食物,眼睛发亮,好像还没有看见他吃,食物已经没有了。他吃完了饭不只眼睛连脸也亮了一些。玮注意到他其实生得眉清目秀,绝不亚于任何“少爷”。苦留先说他是一个月以前离开昆明的,离开前见到澹台小姐。她和阿难、青环还有那只羊都很好,青环听小姐说亲戚们都惦记你。讲到他自己的情况时又停住了。玮有些好奇,问道:“你怎么来的?坐什么车?”苦留看了玮一眼,仿佛下了决心,说出自己的遭遇。上个月,苦留在昆明近郊帮人挑东西。这家人从乡下搬进城,雇了四五个挑夫。苦留挑了一担被褥送到城里,又转回去想再挑一担。别的挑夫说,路太远,劝他明天打伙去。他说,今天去了,明天可以早一点进城。自己扛着扁担出城,一直走过了盘龙江。太阳已经西斜,他抄近,走一条小路,迎面过来一队兵,把他团团围住。为首的说:“打日本鬼子人人都要去。”不由分说把他带到队伍里,算是当了兵。抓的人不止他一个,怕他们跑了,把人都用草绳拴成一串。就这样,在昆明训练了半个月,便开往永平待命。一路上,受了不少打骂,他和另外两个人逃了出来。他没有别处可去,保山是他的家,只能回到这里。可是家也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近来才找到帮着卖菜的事。说着他呜咽起来:“我不是不想当兵,难道好山好水就让日本人占着?可是着人抓起走,囚犯似的,只有逃了。”玮心里很乱,这就是抓壮丁,因为兵源不够,需要补充,便用这种野蛮的办法。他不知说什么好。苦留怯怯地看着玮,说:“那天在蹉跎巷,我看你家要去投军,就想我为哪样不去?真的到了队伍里,我看那不叫当兵。”玮说:“当兵是为了保卫国家,哪能随便抓捕,随便打骂。不过,当兵自然是很苦的。”苦留说:“只要有饭吃,哪样算得苦。”玮说:“这样吧,你先再想一想,打日本需要人力,每个人都要尽力。尽力也有多种办法。”怎样的办法,他也想不出。苦留说:“我到你家这点当差可好?”玮说:“现在马上要打仗了。我问一问,看你能不能来当一名勤务兵。”当下又说了些这一带的情况,苦留自回去了。苦留走后,贾澄来了。通讯学校结束以后,贾澄分配在炮兵营,已经搬到炮兵营驻地,有时还过来谈谈。玮看见他很高兴,对他说了抓壮丁的事。贾澄说:“我知道,我的驻地附近有一个地方关了些拉来的壮丁。因为时间紧,对他们训练不够。我想这是不公平的。不过,这是战争,战争的目的就是胜利。手段不妥些,我看也没有办法。”玮道:“你想高师长知道吗?”老贾说:“我想他知道,军长也知道,都是睁只眼合只眼。”如果我们的国家强大就好了,玮想,有现代化的、高效率的、没有任何腐败的政府和军队就好了。可是我们积累的问题太多了,积贫积弱,还要对付入侵的强敌。玮举拳在桌上轻轻一击,大声说:“无论如何要先把日本鬼子打出去!”“都怪日本鬼子。”老贾说,“现在要做好眼前的事。”他拿出一本炮兵翻译词典,是炮兵营发的,又拿出一个本子,向玮请教一些英语问题。他们在黯淡的灯光下,为上战场做准备。玮送走了老贾,又想到苦留。“我要尽力帮他。”玮带着这个念头入睡。局势的发展使得谁也不能帮谁。第二天,苦留又被部队抓了当民夫。挑东西本来是他的职业,他随着部队行动,来不及告诉澹台玮。抗日战争中反攻的第一个战役从怒江开始。传说怒江就是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那条江,就是“椒花落时瘴烟起”“未过十人二三死”的那条江。它源出西藏拉萨北部,经西康及滇西的贡山、福贡、泸水、保山等县境,蜿蜒流入缅境萨尔温江,再流入南海的玛打万湾。千万年来,它负载着原始的生命力量,不停地奔流,江面宽一百多米,两岸都是悬崖峭壁,滩多水急,除了多少年来经人积累经验开发的渡口外,绝难通过。五月十一日拂晓,大雾满江,只听见江流汹涌的声音,连波涛也看不清楚。突然间,一个渡口的工事内响起了电话铃声,传来了军部的命令:“立刻渡江!”“立刻渡江!”“立刻渡江!”这命令传到一个渡口又一个渡口,士兵们像开闸的洪水,泻下了堤岸,涌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木船、橡皮艇、竹筏和绑扎成一排排的汽油桶,向对岸划去。刹那间,在晨曦和雾气里,江面上泛起一片草绿色。我大军分十二个渡口渡江。晨光渐亮,雾气渐淡,草绿色越来越浓,延伸着直到江流断处。这样的时期,这样的强渡,敌人是万万想不到的。第一批士兵登岸了,迅速地向前跑去。空船立刻返回东岸,又有士兵迅速地登上船只,继续向西岸进发。敌人开枪了!我军飞机开始向西岸敌营轰炸。江岸上的几门大炮也向对岸射去,炮弹声,机枪声,轰隆隆撼天动地。江中的士兵有些倒下了,染红了一片江水。有的船旋进了旋涡,没有能转出来。这也挡不住一批又一批的士兵登上西岸。草绿色带着血迹向岸上、山上蔓延开来。苦留在这一次渡江的最后的船上。他和几匹马站在一起,马背上驮着粮食。划船的民夫喝命他蹲下,他还是陪着马匹站着,他很怕它们受惊。好在这些马匹深明大义,它们随着苦留完成了任务。这次渡江持续了一昼夜。到次日拂晓,部队大部分已过江。在他们面前的是直插入云的高黎贡山。高黎贡山海拔三千九百一十六米,北与西藏察隅县接壤,东起怒江峡谷,西至担当力卡山山脊与缅甸相邻,绵延数百里,山势险恶,气候多变。两年来,敌人在山上修筑了许多坚固的工事,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我军渡江后的第一个目标是山坡上的一处工事,这里叫作灰坡。从山坡下可以看见日本人在工事外瞭望,他们怎么也不能相信中国人已经渡江。苦留率领马匹随部队过江后,和民夫们一起到指定的宿营地卸下了粮食。山坡地不平,骡马一匹挨着一匹,前蹄后蹄很难摆平,也很容易踏空,需要马夫帮助。比一般路程要多费几倍时间,但总算全部运到。苦留和几个同伴很快被派去搬运炮弹。连长看见他力气不大却很灵巧,说以后可以当自己的勤务兵。就是这一连担任了主攻的任务,他们从树丛隐蔽处向工事开炮,打炮以后,向山上冲锋,又是一片血染的草绿色蔓延开来。在第二轮冲锋的时候,连长中弹,倒在地下,枪扔在一旁。苦留本不该到火线上,可是他跟着大家跑上山坡,他看见倒下的连长,立刻拾起地上的枪,向前冲去。战争胜负的一个决定条件从来就是士气。从“九一八”日军占领我东三省算起,已经十三年了。中国人心中的屈辱仇恨和愤怒,凝成了强大的力量。反攻就从这里开始。脚底下的土,头顶上的天,都在帮助中国人。我们只有胜利,我们必须胜利!苦留没有想这么多,也许他从来不会想这么多。他迅速地拿起枪,和伙伴一起冲上前去。他们靠近了工事,许多人倒下了,苦留也摔倒了。头顶上子弹呼呼地飞过,他趴在地上,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竟一点没有受伤。天色渐暗,很快就全黑了。第三次冲锋开始了。一阵炮击以后,士兵们再次冲锋,他们又靠近了工事,连续使用火焰喷射器,那是美军的新式武器。工事一边腾地升起一片火光,工事里一阵惊慌的喊声,工事外一阵冲锋的喊声,苦留们冲进了敌人的工事。几个日本兵正要转到一堵断墙后面,都被飞过来的子弹打死,有一个中弹后大喊了一声,倒在同伴身上。拿火焰喷射器的士兵冲过去在他身上踢了一脚。这次战斗结束后,苦留正式编入这个连,新任连长批准他用阵亡连长的枪。他是班中最小的兵,但一切行动都不落后。我方负责攻击贡山南部的某军,以三个师的兵力,分从高黎贡山各隘口向上攀登。山越来越高,路越走越险,这样的山势徒手攀登都很困难,何况背着武器干粮。天不时下雨,一会儿大雨滂沱,一会儿又出了太阳,没等衣服干透,又下起雨来。在苦留的记忆里,从进山起就没见过几个晴天。高黎贡山活了。已经荒芜的马帮古道上,竖着险峻大石的山崖边,各种高矮不同的树丛中都活跃着来自祖国各地的身影。他们负载着无限的勇气、毅力、忠诚和爱心,要把敌人清除出去,这是天经地义。他们用了三天时间扫荡了几个小工事,到了大绝地。大绝地是一个山口,敌人在两侧山峰上都设有工事,这山口是绝对过不去的。这里不能用炮,枪和手榴弹又达不到,部队在这里受阻。团长已到了这里,在一个小草棚里和参谋们研究对策。苦留坐在一棵折断的树干上,向山下望去,送给养的骡马循着崎岖的山道走上山来,忽然一匹马在转弯处踏空了。苦留眼看着它好像飘一样地坠入谷底,接着下一匹马也在这里踏空了,跌了下去。苦留看得心惊胆战。旁边一个兵是北方人,姓王,说:“驮的大概是馒头,可惜那粮食。”苦留想,听说这位老王一口气吃十二个馒头,他当然希望运来馒头,而苦留自己希望驮的是米饭。忽然听见背后有响动,他警觉地跳下树干,拿起靠在身边的枪。树枝晃动着,树丛中露出一张小脸,随即露出了上半身。这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约有十一二岁。“你是谁?”苦留松了一口气,和气地问。“兵哥,”孩子从树丛中走出来,他看出苦留还不算大人,“兵哥,你们要打工事么?”苦留疑惑地看着孩子,孩子脚上穿着一双八成新的草鞋,前面空出一大块。孩子顺着苦留的眼光小声说:“我解下来穿了,他用不着了。”又执拗地问,“你们要打工事?”苦留也再问:“你是谁?”脸上的神气是: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孩子说:“山里的路我熟得很,西边工事背后有一条小路,日本鬼子能知道才叫怪。”苦留不觉大喜,拉着孩子说:“走,去见连长。”连长又领他们去见团长,孩子说:“前两天,上来一队鬼子兵,都进了东边工事,我趴在树上看见。”团长说:“你的意思要快打西边工事?”孩子忙不迭地点头。团长把自己的一份干粮给孩子吃,问他的姓名,住在哪里。孩子说叫福留,姓高,原来住在山坡上,早就没有家了。他捧着干粮,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闻,两行热泪从肮脏的小脸上流下来。亲人被杀,家园被毁,这是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命运。苦留低声说:“我也姓高,叫苦留,我也没有家了,是炸的。”团长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和孩子,忽然说:“我的小名也有个留字,叫欢留,不过,我不姓高。”转脸和等在一旁的参谋说话。连长领他们走出草棚,温和地说:“团长姓陶,好人啊。我是东北人,十三年前就没有家了。我们都是孤儿。”他吸了一口气又说,“我们都是兄弟。”福留一家住在山上,靠打柴为生。日本人修工事,拉了福留的父母做苦工,修完工事,他们把从远处抓来的苦工放回了,让家在近处的靠墙站成一排,一阵机关枪,都打死了。可是,人有子孙,子孙还有子孙。团长当时商定了攻策,决定佯攻东山,实打西山,占了西山就好打东山了。当天晚上,一队人举着军旗,点着火把,向东山小路行进。敌人从工事里开火,队伍隐藏起来,一会儿又出现。这时另一队人声息俱无,悄悄地向西山进发。福留在前面带路,他们走进两山的夹缝,摸索着前进。约走了一小时,出了夹缝,爬上一个陡坡,忽然发现已经到了西山工事的背后。“这边的墙是乱石头。”福留轻声说。排长把福留往身后拉,说:“福留小兄弟,你回去吧。”自己跑到墙边,踩着碎石头,翻身跃过墙头。苦留们跟着一个个跳进去。几个手榴弹扔过去,敌人乱成一片。在正面等候的一部分人也冲了上来,各种枪刀全都用上了。到第二天拂晓,我军占领了西山工事,把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升到工事的旗杆顶上。好像随着太阳的出现,两架飞机到了大绝地上空。大家都很高兴,飞机来了,有办法了。它们低空盘旋,察看目标,炸弹有节奏地落下,随着巨响,满山弥漫着硝烟。苦留仰望飞机,千万别碰在山上,他想。飞机轰炸了东山工事,毁去了部分建筑。步兵们从山口和小路两面靠近工事,有十几个兵从炸毁的缺口冲进去,可是敌人的火力还是很猛,他们都牺牲了。日军也死伤了大部,剩下的仍旧不停地射击,我们的许多战士倒在坚固的工事墙前。团长在西山工事里举着望远镜命令再上一个营。新的兵力从工事缺口冲入,猛虎一样扑向残敌,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敌人全被消灭。苦留和几个同伴在工事里找到一些粮食,大家埋锅做饭。苦留想找高福留来,让他吃饭。团长从西山过来,也问高福留在哪里。几个兵说没看见他,大概看见打仗吓跑了。“哪个说我害怕?”那肮脏的小脸从断墙后面露出来,身子一跃跳过断墙。“打仗的时候你躲远点。”团长温和地嘱咐。“吃饭的时候靠近点。”苦留加了一句。他们经过短暂的休整,继续向前进发,一面攀登一面绕山而行,目标是打垮敌人在冷水沟的工事,夺取高地。这一工事临沟而建,路很窄,工事用钢骨水泥造成,前面有很长一段铁丝网。高地之前还有两个小高地,也有少量日兵把守。他们迫近小高地了,敌人在土壕后开枪,敌兵虽少,却是居高临下,占了优势。我军一面战斗一面上坡,一个班从草丛里钻过去,迫近土壕,扔了几次集束手榴弹,经过拼杀,夺取了这一小高地。这里几乎没有路,树木遮天蔽日,满地杂草和灌木丛,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刺时常伤人。团里派来了工兵,向山上修路。他们从大树的间隙中穿行,奋力清除障碍物。快到下一个高地时,敌人发现这边的动静,又开始打枪。连长命令集中火力射击,以掩护工兵的行动。要登上这一高地须经一个陡坡。敌兵在土壕内伏射,很难上去。“隐蔽!”上面传来命令。大家顾不得泥泞荆棘,趴在树丛里等候。沉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炮来了!”士兵们高兴地低声传话。两匹马驮着小钢炮,循着新开的小路走过来。一切都在一瞬间,炮响了,土壕炸塌了。弟兄们冲上去又是一阵厮杀,日本兵横七竖八地倒下,只剩一个鬼子逃向他们的主要工事。我军占领两个小高地后,在树丛中挖了战壕,准备攻打冷水沟工事。这时下起雨来。山中雾气弥漫,寒彻骨髓,一连下了五天。苦留们俱穿单衣,没有雨具,只能冒雨露营,地下厚厚的树叶一踩一窝水,连站也无法站。他们砍下树枝,搭起简易的窝棚,又在地下铺上一层树枝,大家挤着取暖。好几个人冻得簌簌地抖,一个老兵抖得尤其厉害,好像冷风中的一片枯叶。班长特别找了两块石头,垫上一个背包让他坐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坐了一会儿,仆地躺倒了。班长说:“快起来,要冻坏的。”老兵不应,苦留去拉他,已经断了气。士兵因过于劳累,饥寒交迫,体力衰竭而亡的情况时有发生。有的人干粮袋中只剩几把炒米,更多的人只背着一个空口袋。那曾一次吃十二个馒头的老王,也簌簌地发抖。班长划了一根火柴,让大家传着烤烤手。手是烤不热的,大家看见一点不是枪炮的火光,也觉得些温暖。连长得到命令,一营要来接防。他向士兵们说,必须坚守到午夜十二点。就在上半夜,敌人忽然冲出工事,直扑到战壕里。这时枪已经用不上,刺刀在夜里一闪一闪。喊杀声、刀枪碰撞声,穿透了黑夜密林,山谷都在回应。一个日本兵举着刀向苦留劈来。苦留向前一扑,拖住鬼子双腿。鬼子向前扑倒,刀砍在一块石头上。苦留从旁举起刺刀刺去,刺中了敌人的腿,但因力小刺伤不深。鬼子跳起,又举刀狠狠砍来。这回是苦留滑倒了,头撞在石头上昏了过去,眼看刀就要落下,想吃馒头的老王,从背后扎了鬼子一刺刀,鬼子倒下了。老王大吼一声,举起刺刀左右开弓,刺中了五六个敌人,老王自己也倒下了。月亮在阴沉的愁云后面露出一点轮廓,山峦树木黑沉沉的。厮杀的场景汇入了历史。接防的士兵赶到了,马上清理战场,搬动尸体,搬到苦留时,苦留醒了。“还活着?”两个兵互相问。苦留不但活着,更一点没有受伤。他瞪着眼前的人,很快分辨出是自己人。“你能站起来么?”一个兵问他。他站起来,只见尸横遍野,积水变得黏稠,迷茫的黑夜似乎也泛着红色。他的连长和同伴都不见了。他问:“我们连的人都哪点去了?”那士兵神色紧张,说:“你就没看见?”营长恰在旁边,拍拍他的肩,说:“他们不在了,可是我们的阵地在。敌人全被消灭。现在这里由我这一营接防,你可以去收容站。”“去收容站?”苦留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腿,没少什么,他想,“我不去收容站。”他对营长说:“我还可以打仗。”营长不再理他,迅速地清点队伍。长官日记5月24日叶师长辰迥前战电:陶团围攻冷水沟,已占领北风坡高地,虽连日淫雨,我士兵无雨衣,于雨水中作战已五日,士兵冻毙十余人。又炮兵因路滑不能前进,且以雨天,步兵亦无法协助,俟天晴即继行。雨停了又下。团长披着雨衣,从新开的路上骑马转过山崖,向北风坡高地走来,一直到阵地前下马,进入战壕。营长报告接防情况,并说还剩一个小战士,便叫苦留来见。团长见了说:“是你!福留在哪里?”苦留说不知道。营长又报告说,苦留不肯去收容站。团长拍着苦留的肩,说:“真正的中国男儿!”把刚解下的雨衣披在苦留身上。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申请飞机协助。轰炸可以这样进行:先打炮,飞机向炸起的硝烟投弹。这样也许会炸到山,但最终总会炸到工事,同时组织突击队趁空中攻势猛冲。团长说他要亲自带队,又命令趁夜在山沟浅处添加石块土坯,以便通过。团长回团部后,用无线电和师部联系,得到批准。师部知道敌人正在增援,已派另一团截击。攻击行动必须迅速,团长立即交代由副团长暂代团务,自己仍到北风坡来,和一营营长组织好兵力,分成数个小组。次日,果然有几架美国飞机飞来。团长命令开炮,炮弹到处,硝烟腾起。飞机连续投了十数枚炸弹,将左右山峦炸去了几块,也命中工事,炸开了沟边的铁丝网。团长率领几组士兵在炸弹声中已经到了沟边,轰炸稍停,迅速越沟而过,一直冲入工事。又是一场撼天动地的战斗。有几个增援的日军突破截击已冲进来,日本守兵在忙乱中,一阵机枪过去把他们都打死了。这几个人以后,敌方再没有援兵出现。这时一个士兵中弹跌倒了,又一个士兵跌倒了。有人向机枪扔了手榴弹。团长趁势跳过去,一连砍杀了十几个日本鬼子,自己也身中数弹,血从他身上好几个部位涌出来,浑身上下通红一片。他喊了一声:“中国万岁!”陶欢留没有倒下,他正靠着一堵断墙,许久还睁着眼睛。天又在下雨,高黎贡山上的中国远征军继续向上攀登。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北斋公房的敌堡。苦留随着队伍走,停歇吃干粮时又想起福留。新伙伴都不知道这个孩子,他只自己想着。“嘿!吃饭的时候靠近点!”是福留!他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笑嘻嘻地说。苦留大喜,拉福留坐在身旁,一面把干粮袋递给他。福留没有接,却从怀里掏出两个面饼,得意地递了一个给苦留:“你看,你看,我请你的客。”苦留说:“你连粑粑都有了,好大的本事。”面饼的来历不必问,是敌人的遗物,它们和袋中炒米都经雨水泡过,糟软又带有霉味,两人分吃着,好像吃的是一桌宴席。营长走过来,他听说过福留的事,同意福留跟着行军。他们逐渐靠近北斋公房。北斋公房山顶上的堡垒是一座全部钢骨水泥的建筑,上盖四层钢板,呈六角形,每面都有数个射击窗口。我军发动了几次攻势都不能接近。福留悄悄对苦留说,前几天他都在北斋公房游荡。堡外不远处有地道口,他看见鬼子兵钻出来。苦留忙告诉营长。营长说:“他们能出来,我们就能进去。”遂派两个侦察兵随同福留去看。那地道口通向一个山沟,在堡垒的火力网以内,外面看去无人把守,里面必定有严密的防范。经过飞机炸,大炮轰,步兵攻击,敌人仍在顽抗。原来的副团长现任团长,他召集参谋开会,并和友团共同周密筹划,确定了步兵三面出击,空中飞机炸,地下放火烧,称为地道攻势。因为钻地道必须熟悉地形,团长批准福留参加。他拍拍福留的头,温和地说:“去吧。”一队人向敌堡走去,沿着悬崖边很快消失了。苦留参加了地面攻击。那是在下午,又一轮飞机轰炸以后,敌人的射击忽然减弱了,堡内火光熊熊,随着夜色降临,火光越来越强烈,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士兵们冲进堡内,营长、连长都在其中,一连串的射击把要冲出来的日兵打倒在地。碉堡四周响起冲锋的呐喊声,震动山谷。士兵不断地冲进来,把剩下的敌人逼在墙角,双方刀枪并举,尸体倒成一片。营长腿上负伤,倒下又爬起来。有几个日兵逃出碉堡,慌不择路,坠崖而死。苦留停下来喘息,忽然看见福留躺在墙边血泊中,已被砍作几段,面目勉强可以辨认,似乎带着微笑。团长上来巡视战场,发出一声叹息。大家在山绝顶处,挖了一个长沟,让烈士们并排躺在那里,好像在守望。这里有福留,他的身体被细心地拼凑完整。营长拖着受伤的腿,把自己的军帽盖在福留的脸上。活着的人迅速排列整齐,随着团长举手向留下的伙伴敬礼。二我大军渡江后,陆续有部队过江,高明全师也在积极准备。通讯连要尽快铺设一条过江通讯线路,已经架过两次,都因水流太急,无法到达对岸。他们总结了经验,调整了人力,安排了美国上尉谢夫带领两个美国士兵参加,这就需要一个翻译。澹台玮便参加了这一行动。怒江的水汹涌奔腾,因为太急,不停地打着回漩。水面上像有一个个洞,把漂浮的东西都旋进去。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的伟大场面,已长留天地间。江水载负了许多人马船只,现在仍不知疲倦,继续急速地奔流。这次架线在海婆山下一个较隐蔽的渡口,两年来两岸对峙,有几个渡口民间还有来往,这是其中之一。天刚破晓,澹台玮一行人赶到渡口,邓连副和两个通讯兵、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工老万已在等候。老万世代居住江边,深谙怒江水性。前几天大军渡江,他来往掌船百余次。玮向谢夫等介绍老万的情况,谢夫竖起大拇指说:“顶好!”谢夫指挥人打下木桩,安放底座,两个人抬着绕满电缆的轮盘上了船。谢夫问玮:“你会游泳吗?”“当然会。”玮答,“不过这条江最好不要游。”“它太凶了。”谢夫感叹地望着脚下的江水。老万和几个人用力逆水划着。江风很大,小船摇摇晃晃。谢夫喊了一声“放线!”电缆一段段沉入江底。因为有电线下坠,船行很艰难,勉强划了一段,遇到一个漩涡,电缆拧来拧去,船身倾斜,大家都捏一把汗。管轮盘的小兵把握不住,不知怎么顺势一推,轮盘竟掉入江中,溅起一丈多的水花,把大家浇个透湿。谢夫大叫一声,掏出手枪,对准那个兵的脑袋。玮急忙推开枪口,对谢夫说:“他不是故意的。”这时船也顺着一个漩涡在转,老万喝命大家都蹲下,自己掌着舵,船慢慢转了出来。没有了电缆,只好仍回渡口,取了备用的一盘。这个渡口不能用了,老万领他们到另一个渡口。大家复又上船,换了一个人把持轮盘,仍旧放线。这里风似乎小一些,没有遇到漩涡,放线较顺利。因为电线的重量,船越来越倾斜,老万大声让两人坐到另一边去。快到东岸时,忽然远处一阵枪响。“继续放!”谢夫说,做着手势,一面看着邓连副。“不要紧的。”邓连副说,“这大概是游击队的什么门道。”枪声伴随着他们到了对岸,没有影响架线。他们上了岸,枪声越来越远。后来知道这是游击队在搜索散逃的敌兵。在岸上,还有一段路需要架线。从江岸上来,地势崎岖,又要隐蔽,很费了时间。玮传达着谢夫的意见和大家的问题,在江坡上上下奔走。“我军渡江了!”邓连副忽然指着远处叫了一声。只见江面上蓦地涌出一片草绿色,这草绿色在江面上起伏,向西岸移来。这时天已傍晚,夕阳惨淡的光辉笼罩着这一切,和大雾晨曦中又是不同。玮站在草丛中望着江面,觉得热血在全身奔流,他拾起一块小石头,向江中抛去,石头掉在山崖上。他觉得这从没有见过的山水,雄壮而亲切,都是他澹台玮的亲人。谢夫叫他,他立刻走过去,传达了我军的意见。前面的路线有许多处需要修改。按计划,他们应返回东岸,但把守灰坡的我军要求谢夫留下,修整线路。于是玮和布林顿联系后,便和谢夫等人留下了。邓连副等人连夜返回东岸。玮在灰坡停了两天。天好像是坏了的水龙头,关不住了,不停地下雨。帐篷不够用,士兵们搭了草棚宿营,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里的美军人员搭有帐篷,雨布较厚,玮和谢夫等人住里面,衣服还有干的时候。第三天稍晴,美军联络官说要空投物资了。一架美国运输机从东岸飞来,向灰坡宿营地连续投了一百多袋各种物资。“最好飞机都是投放物资,而不是扔炸弹。”玮想,“只是对于扔炸弹的人只能用炸弹对付。”一个一个的降落伞在空中飘动,好像许多五彩缤纷的气球,慢慢飘落。物资中有食物、药品,还有大量的雨具。把它们送到高黎贡山上,又是一件艰难的工作。这一天高明全师奉命渡江,开往腾冲郊外参加战斗,江面上又一次布满了船只、木筏、橡皮艇。高明全站在船头,身后跟着那匹白马。这时怒江已完全为我控制,没有枪林弹雨,但在险恶的山水中,仍然显得雄壮。部队上岸后没有停留。布林顿和邓连副找到玮和谢夫,招呼他们随同部队前进。玮等坐了一小段吉普车,很快爬上高黎贡山。路又窄又陡,随时可能翻车,不久便只有羊肠小道。玮等下车夹在士兵中一步一步向前走,一步步丈量着前面部队用生命夺回来的祖国的土地。玮和一营营长、谢夫还有两个美国士兵走在一起。一个是那德国裔的下士,另一个名叫吉姆,原来是大学生。他总是很快乐,不时哼几句歌,都是世界名曲,因为雨声很大,人们不太注意。雨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好像一股绳索把人绑住,那轻微的歌声像是润滑油。忽然一声巨响,大家都本能地俯下身,因为没有足够的地方卧倒。“有地雷!”有几个人喊,营长向前跑去。“走左边小路!”前面传来命令。左边其实没有路,大家在乱石草莽中手脚并用。玮等人在部队中间,等他们走到时已形成一条路了。因为雨水浸泡,地面潮湿,地雷的威力不大,炸伤了两个士兵,队伍中添了两副担架。晚上他们就地露宿,听见远处山顶上的枪炮声,如同从云端传来。玮靠着一块石头,黑夜中树木岩石好像怪兽。谢夫向山崖鞠躬,他对玮说:“中国的山水令人敬畏。”玮以为自己不可能睡着,但他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有声音在向他靠近,他猛然醒了,那是值班的士兵要大家继续上路。薛蚡和另两个美国兵走在一起,走着走着,忽然向前一冲摔倒了。旁边的人把他拉起,扶坐路边。玮从前面快步赶过来看,薛蚡低声说:“我只是太累了。”玮道:“我替你背背包。”薛蚡不肯,勉强站起,继续向前走。这时天还没有大亮,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快,队伍必须在次日凌晨六时前到达目的地。他们经过几处两周前的战场,在冷水沟一带稍事休息。几个士兵在附近树丛中,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兵,他侧身俯卧在地,一任雨水浇灌,像是要爬,爬不动了。卫生兵把他抬上担架,用仅有的一块雨布盖好。伤兵努力睁大眼睛,露出欣喜的神色。“这边还有一个!”一个士兵在树丛深处叫道。这人靠着一棵矮树,披着一条麻袋。卫生兵也把他放上担架,并把他的麻袋拉拉好。他的头发胡须黏成一团,一直不睁眼。“死了吗?”一个卫生兵问。“没有。”另一个卫生兵说,“他比他还沉些。”指指睁眼的伤员,“可是没有雨布了。”玮不假思索,走过去脱下雨衣,盖在这个伤员身上。谢夫和吉姆说了几句话,两人都把自己雨衣下摆剪下,在两片雨布上穿了几个孔,用绷带绑住,交给卫生兵。谢夫对玮说:“我们的发明只能处于静止状态,不能活动。你还是穿上自己的雨衣。”营长走过来看,发现盖着特制雨具的伤员有些特别,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特别,忽然问:“你是中国人吗?”那伤兵似乎没有听见,并不答话。营长又大声问:“你是中国人吗?你能睁眼吗?你说一句话。”伤兵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从乱糟糟的毛发中露出一条缝,目光中含有恐惧,还有一丝期待。大家都已看出,这是一个日本兵。营长迅速地走近担架,掀开“雨布”和麻袋,在日兵身上搜索。“没有武器。”他放心地摆摆手。怎么办呢,不会有人愿意抬日本人,人人自己都快走不动了。他厌恶地向日兵看了一眼,这凶残的化身、罪恶的集合!他退后一步,掏出手枪。玮正要制止,枪刚举起,营长自己放下了,喃喃道:“这人现在没有武器。”营长这样明白,玮略感安慰,说:“让他去吧。”营长想了一下,说:“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就是带上他也一样。”雨哗哗地下,玮和谢夫把这日兵身上的麻袋和“雨布”仍旧盖好,抬在一棵树下,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他们又加入行进的队伍,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营长很快赶上前去。不久从前面传话,寻找澹台玮。玮和谢夫等加快速度回到一营,布林顿等都在那里。枪炮声仍在继续,还有呐喊声、厮杀声。这一切从山顶云雾中传来,好像不在这一世界。营长说那是在攻打北斋公房,如果攻打不下,他们就不能通过那里,也就不能按时到达。又是一个夜晚,他们在公路旁边露宿,公路已经不成为路,路面上有沟有坑,积水中掺杂着血肉,散发着难闻的气息。远处山顶忽然升起火光,“火攻!火攻!”士兵们大叫起来,兴奋地加快了脚步。转过几个山坳以后,火光更清楚了,白亮亮的。这时雨变小了,像是配合火攻,雨丝衬着火光,远望去如云霞一般。休息的命令从前面传过来,许多人一停下来就睡着了。玮坐在一块石头上靠着一棵树,觉得自己有很多感想,可是也很快睡着了。玮忽然醒了,不是因为有声音,而是因为没有声音。枪炮声停止了,雨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了声音,他好像没有了依靠,他不解地望着周围。“北斋公房攻下了!”有人在喊。士兵们纷纷站起来,传着这胜利的消息。哒!哒!哒!一阵枪响,枪声很近,有敌人!玮本能地四处张望。“准备战斗!”营长低声说,一阵子弹上膛的声音。这时敌人在暗处,若是袭击,我们会不会吃亏,玮想。几阵枪响过后,没有了动静。后来知道那是在追捕从北斋公房逃出的敌人。逃出的鬼子不多,全被歼灭。北斋公房的敌堡仍然高大,伫立在高黎贡山顶,在黑夜中像一个怪物。硝烟还未散尽,火还没有完全熄灭,有几处的火头还有一人多高。士兵们在打扫战场,走过的队伍把水和干粮递给他们。“澹台少爷!”一个年轻的声音低声叫,玮惊讶地四处望。沉沉的黑夜中,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苦留。“是你?你参加了队伍!”玮高兴地大声说,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澹台少爷——”“不要叫我少爷。”玮打断苦留的话,“你是英雄,你们都是英雄,祖国的土地就靠你们一寸一寸夺回来。”“不只靠我们。”苦留站着,简单地讲述了福留的故事,“你说他是不是山灵化身,来帮我们?”玮沉思道:“也许是的,山灵就是我们的老百姓。”苦留说:“我们死了很多人——我原来的团长、营长、排长和许多弟兄们。真奇怪我怎么没有死。”玮的心很沉重,苦笑道:“因为你的名字叫苦留,苦苦地留下了。”苦留叹息道:“福就留不下。”他又想起陶团长,“欢也留不下。”玮把一盒饼干塞给苦留,他们没有很多时间说话。苦留离开了,走进碉堡,去整理胜利的果实。玮站在山顶,天空悬着一轮明月,照见起伏的山峦树木。队伍络绎走上山来,宛如一条向上流动的河流,越过山顶投向战斗。神秘的高黎贡山,千万年来,你有过这样血洗的经历吗?高悬的明月,千万年来,你照过这样悲壮的场面吗?玮在心里大声喊。山顶的晴空难得而短暂,阴云很快从四面八方聚拢来,遮住了月光,接着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如铜板般大,在空中飞舞,脚下的山峦树木隐藏在一片云雾中。玮忽然想起不知是谁的文句:那是孤独的雪,是雨的精魂。雨死了便有雪,那么人死了呢。生命委弃在大地上,化成泥土,滋润着野草的生长。野草又要遭践踏,走向死亡与朽腐。但哪怕是一株野草,只要生存过,纵然结局是死亡和朽腐,也不是不幸。雪继续下,盖住了能盖住的一切。玮望着脚下经过血洗的、悲壮的土地,泥土化入了血肉和生命,人的精魂呢,他们应该化入了历史,悠悠然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没有止境。队伍仍旧不断向山上走来,越过山头。玮转过身去,快步跟上队伍,走向他们要去打胜仗的地方。三高明全师在指定时间凌晨六点以前,到达腾冲郊外的目的地。这里仍是山峦起伏,不过较高黎贡山低矮多了。上万人的队伍很快隐没在山中。师部设在一个小山坡上,和美军联络组隔一个预备营。美军联络组共用四个草棚,顶上覆盖树枝和草,枝叶垂下来好像门帘。布林顿和军医、翻译官、尉官,还有士兵分住。薛蚡因体力不济,后来在收容站休息,直到次日才到达。当时,他们很快在草棚外装好手摇发电机,向美军总部发报。一切安顿好了,师部通知下午开会。天很晴朗,好像云雾都被远山挡住了。玮随布林顿到师部去,走过一个小山谷,山峦凝翠,小路蜿蜒,遍地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黄白紫,各自仰着笑脸,对着灿烂的阳光。两人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对望了一下。布林顿自语道:“好!好!”“这是一处还没有经过战争蹂躏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我们要保护它。”玮想。各处营房都很隐蔽,只有远处有几个帐篷很显眼。师部除了帐篷以外还有两间简易房屋,比草棚牢固,屋门外拴着那匹白马。来的美国人还有炮兵军事顾问舒尔等,舒尔是职业军人,深通炮术。老贾也来了,和玮相见,彼此都很高兴。桌椅不够,弄了些树干土坯当座位,倒也别致。一面墙用白布遮着。高师长开始讲话,揭开白布,那里挂了三幅地图:腾冲地理图、腾冲街市图和来凤山工事图。高师长说,腾冲的地理环境非常重要,从古以来就是我国和外国交往的交通要道,是我国的边陲重镇,为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是现在的滇缅公路分支终端、中印公路北段的中间站。现有明代所筑的石头城,城墙高约七米,厚四米,全为岩石砌成。环城皆有山,更为天然屏障。东、西、北分别有飞凤山、宝凤山、高良山。城南有来凤山为南关外的唯一制高点,山壁陡峭,形似钢盔,由西北向东南伸展,正好抱住城墙的南门。日寇据此已经两年,修筑了大量工事。在山上的象鼻子、文笔坡、文笔塔、营盘坡等处构筑了坚固堡垒,并于四周设置了数道铁丝网,凡可接近之处,均埋有地雷。来凤山是腾冲城最险要、最难攻的敌人防地。高师长一面说,一面指着来凤山工事图。攻打来凤山是高师的任务,攻克后从南门攻城,其他三面各有一师的兵力准备攻城。舒尔凑上前去,仔细观察图上的标记。炮兵一定是先于步兵行动的。高师长继续说:“日本人认为他们已经把腾冲吞下了,消化了。据可靠消息,说他们要把腾冲龙陵一带和缅北一起,建立一个腾越省。把中国的大好河山变做他们的一个省,真是做梦!”布林顿说:“一场恶战是免不了的。”高师长说:“不知道要有多少场恶战。”布林顿说:“医院的准备工作是否都已安排到位?”高师长说:“按照军部安排,每个师要有一个医院。我们已经有卫生所,还要建立正式的医院。”布林顿说:“这里河沟很多,多搭便桥利于行军。”高师长说:“现在工兵正忙于修建机场,几天后可以抽出人来。高黎贡山下龙川江上有一座桥,是通往保山的要道,已经炸坏了,如果能修好,行动会方便很多。”布林顿说,他可以先去看看。最后讨论了美军空投物资计划。高师长派了一位赵参谋陪同布林顿去看空投物资地点。这时,副官来报,游击队来人了。一位一身粗布衣裤、农民模样的年轻人走进师部办公室。一九四二年日军从缅甸入侵,守城官吏不战而逃,敌人以二百九十二人的兵力占领了腾冲。我军某团自东岸赶到,为时已晚,奉命在腾冲、龙陵一带打游击战,制止敌人扩展,破坏腾冲与另外几个城市的联系。几年间,许多农民参加进来,成为一支军民混合的游击队。他们策划了许多次埋伏,袭击敌人辎重部队,每次都歼敌甚众,且得物资。他们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老百姓称他们为“飞军”,并说有了“飞军”,人心不死。年轻人举手敬礼,显出了军人风度。高师长向大家介绍,这人是游击队的头号人物彭田立,能双手打枪,百发百中,而且多计谋、善用兵。他们一直和东岸保持联系,时常给敌人出其不意的打击,让敌人知道中国人是杀不死的。后来玮等渐渐得知,彭田立原来不是军人,自动参加抗战,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智勇双全,深得团长的器重,后来团长急病身亡,他就成为游击队的领导。当时彭田立一眼看见澹台玮,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公子哥儿。高师长介绍了两位美国军官,又介绍了两位翻译官。彭田立大声说欢迎欢迎。玮怀着敬意与彭田立握手,不觉注意到这位英雄人物生就一双顾盼生光的眼睛,那简直是女孩儿的眼睛。彭田立也打量着玮,并不说话。高师长和彭田立站在腾冲地理图前,谈着各方面的情况。高师长传达了军长对“飞军”的指示,并说军长过山来后还要面谈。玮和布林顿由赵参谋陪同去看空投场。赵参谋是通讯参谋,和玮等联系较多。他们走了很长的路,还经过几户人家,房屋东倒西歪,篱笆院墙应该是爬满木香花的,也东倒西歪,不成为墙。看来是主人已无力整治自己的家园。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挑着一担水,正要进门,看见玮等,友善地问:“可要喝水?”玮道谢后,找话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还自己挑水。”老妇人忽然很生气,狠狠地瞪着玮,大声说:“自己不挑,哪个挑?当家人死了,两个儿子当兵了,媳妇带着孙子跑了。我们这个村名叫上绮罗,像绸缎一样的,是个大村呀!你看看,现在还剩什么!”玮想安慰几句,说:“老人家放心,我们正是来打日本鬼子的。”他把这话翻译给布林顿。布林顿指指玮和自己:“我是从几万里以外来打日本侵略者的。”说着拿出一大块巧克力糖递过去。老妇人不要,说:“我们等着。”挑着水桶进了篱笆门,把门仔细关好。所谓空投场是一片较平坦的山地,可能遭过炮火,土色黑黄不一。工兵们正在用大小不等的白石块围出一大片场地。在这憔悴的土地上,这里那里竟然仍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和早上玮等经过的小山谷不同,这里的野花似乎更为粗犷,更富有生命力,挺身对着六月下午的骄阳。玮看着这执拗的土地,花朵伴着焦土,鲜艳伴着破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刹那间思念、渴望混杂成一种痛苦的感情,挤在心头。赵参谋说:“高师长一到驻地,先命令察看空投场,粮草为用兵之本。”布林顿点头,说这片空投场很合用。赵参谋又说:“它离士兵的营房有一段距离。”布林顿说:“免得顺手牵羊。”两人都笑了。玮觉得自己被劈成两半,一半沉浸在那些野花里,一半应付着眼前的翻译,对哪一方面都不能全神贯注。他愣了一会儿,强迫自己驱逐了那美丽的执拗的神情,把自己拴在中英文彼此过渡的桥梁上。当时天色尚早,玮等决定直接去看那座待修的桥。他们走到江边,原来的桥已经从当中炸断,只剩两边桥头。废石、水泥堆在水中,河水通过,发出哗哗的声音,河岸上也堆着石块。从保山运送给养的骡马都绕道浅滩,涉水而过。谢夫说:“我们先得知道江水有多深。”布林顿点头。道路的一边有一个陡坡,形成一段峡谷,谷底有些烂木头,有一根很长,大概是原来桥上的。布林顿看了谢夫一眼说:“我们可以用这木头测量江水。”谢夫说:“谁能去拿这木头,我是不去的。”布林顿说:“我去。”谢夫说:“我劝你也不要去。”玮走到路边向下看,坡陡谷深,遍生灌木杂草,多为有刺的植物,无法攀登。回身看见路这边靠山处有几丛竹子,便对布林顿说:“我们砍一根竹子,就不需要那木头了。”布林顿很高兴。三人砍下一根最高的竹子,拉到江边。玮等走下江岸,把竹竿浸在水里,再取出刻上记号,又沿着河岸测了几处,选了一处先搭便桥的桥址。从远处山边出现一道黑线,向这边移动,那是我们的辎重队伍。他们向下游绕去,好从浅滩处过河。忽然响起了枪声,他们遭到袭击。辎重队伍散了开来,接着是一阵枪战。那里有我们的队伍,玮高兴地想。“回营房。”布林顿说。他们拖着竹竿快步走回去。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各种情况,他们必须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小队士兵迎面跑步而来,原来是师部派来接应布林顿的。带头的是一位排长,他对玮说:“你们这样出来很危险。”枪声还在响,他们转过一个山坡,又看见那几座显眼的帐篷。布林顿说:“看见吗?那出规的帐篷。”玮说:“我真想问一问,那几个帐篷为什么搭在那里。”布林顿说:“这里一定有计策。凡是高明人做出规的事都是计策。”士兵们送玮等到住处才撤去。连着几天,师部所在地没有变动。又一个夜晚。在山里,黑夜的降临是一磴一磴的,好像下台阶,最后一阶幅度最大,天突然就黑了。玮躺在竹棚里,又想起殷大士。该放假了吧,也许正在大考。她不会把大考当回事的,没有事应该多想想我。她要是哭起来可怎么办呢,我不能递给她一条手帕。玮想着,思绪随着薛蚡的鼾声起伏。在战场上想着这些,真不像个军人。玮嘲笑自己,命令自己睡去。一阵枪响,惊醒了竹棚里的人。布林顿最先坐起,到棚外看,玮和薛蚡也出来,见各营房都很安静,枪声正是从那几座成问题的帐篷处传来。黑夜里,一个士兵骑马跑过来传营长的话说,刚才敌人偷袭,现已将他们包围,怕有散逃的,要加强警惕。玮向布林顿翻译了。枪声又响了一阵,渐渐平息了,布林顿要大家都回棚里去。玮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四周再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出奇,黑暗笼罩着大地,好像把一切都吸了进去。薛蚡拉着树枝张望说:“澹台玮,你在欣赏风景么?”玮回到自己的床位,仍睁大眼睛向门外看,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下来,很快睡着了。次日,布林顿要去看附近的河流位置,和玮走到较高处,见那几个帐篷已经没有了,几个士兵在清理场地。正好高师长站在不远的一个山坡下,身旁有勤务兵牵着那匹白马,看见他们便走过来。布林顿说:“莫非昨晚是师长的妙计?”高师长微笑道:“你猜着了。那几个帐篷是故意安排的,是彭田立的计策。”原来昨晚,游击队彭田立带着一小队人偷袭敌营,又引诱敌人追击,直到布置好的阵地,来犯的敌人全部被歼。玮说:“真是足智多谋!”布林顿说:“打仗有时要靠计策。美国独立战争时,华盛顿就很会用计策。”高师长说:“最有名的就是福谷那一战。他是个军事天才。”布林顿惊讶道:“师长对华盛顿熟悉?”高师长微笑道:“我到福谷参观过。”说着点点头,向另一边走去。玮说:“我觉得华盛顿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他拒绝当国王,而且规定总统任期最长两届八年。”布林顿说:“所以才有美利坚合众国。”他们走过几条河流,看见已架起的几座便桥。龙川江上他们测定的那一座,已经修好。正有车辆通过,司机向他们打招呼,“哈啰!”彼此伸出大拇指。忽然不远处有爆炸声,是敌人的炮弹。战场虽然已经向腾冲城推进,敌人在来凤山上仍然不时射击,影响着这一带的安全。布林顿和玮只好回到营地。部队占据了一个山坡,一段道路,又占据一个山坡,一段道路。向前再向前,一个一个地打掉敌人的据点,用鲜血和生命,夺回我们自己的土地。打了两周,交战的地点接近来凤山,师部已经没有粮了。没有粮食,需要运输,需要桥梁。龙川江上那座桥投入使用不久,很快被敌人炮弹击毁。一天,赵参谋拿来一张地图,标明附近的河流和桥。布林顿已经做过几天调查,对附近河流很了解,说他可以再去选两座适合的桥址。这天,玮等又到龙川江上,经过观察商量,又选了一座桥址。这次他们带了工具,工作进行顺利。正在测量水位时,江边走来一队骡马,驮着粮食。马夫们身材瘦小,和所赶的云南马倒很相称,走到断桥边,停下来歇息,才看出他们个个面目黧黑憔悴。一匹马向河边走去,它要喝水。赶马人斥道:“刚喝过,又要喝!”有几个人搭话,声音都很尖细。玮等惊异地发现,这一队赶马人都是女子。其中一个在桥头边的断石上坐下,脱了那只百孔千疮的鞋,她脚上缠着白布,上面有大块大块的暗红色。她抚摸了一下,抬头看见玮,招呼道:“你家也来了。”玮看出她就是在保山卖西红柿的妇人,关切地问:“你的脚怎么了?”“走得肿了破了,流血了,大家都这样。”她不在意地说,一面穿上鞋。谢夫问玮:“她们都是女人?”玮解释道:“这里的男人都上前线或者当民夫了,送给养便由女人来承担,她们是辎重运输的辅助力量。”布林顿忽然大喊了一声:“好!”赶马人对美国人已经见惯,好几个人一起回答:“你好!”骡马队伍歇了片刻,向营地走去。随着马蹄嘚嘚,她们一步一步向前留下血的脚印。玮等正在江岸上忙碌,又是一队骡马走来。赶马人大部分是女子,还有几位老翁。这队骡马过后,走来一个长长的队伍,走得很慢。他们是人力运输的队伍,人力还是妇女和老人。大部分人用扁担挑,一部分妇女用肩背,看来都有百十斤重。谢夫问玮“glory”中文怎样发音,自己练习了两遍,就挥舞着手中的测量杆大声喊:“光荣!”布林顿让他等一下,两人又一起大喊:“光荣!”正在行进的人们不解他们的意思,一个老翁走过来问玮:“他们要哪样?”玮说:“他们不要哪样,只是对你们表示敬佩。”老人叹气道:“有哪样好敬佩。”转身大声向伙伴们说着什么,回到自己的队伍。布林顿说:“造好了桥,他们可以省点力气。”这时天已傍晚,天色阴暗,看不见云霞光辉。玮等工作告一段落,默默地往回走。江岸上又走来几个妇女。她们被背负的重物压弯了腰,走得很慢。玮想,这是掉队的。她们也在桥头歇息,大口喘气。有一个包蓝布蜡染头巾的妇人还大声呻吟。谢夫想试一试她们背的粮食有多重,请玮向她们解释,一面伸手去举那包重物。呻吟的妇女大惊,反手护住自己背的东西。玮又解释了一遍,她不听,只管摆手,断续地说:“我实在背不动了,好在快到了。你们不能动这粮食,死也要送到。”玮等商议,赶到前面去告诉她们的伙伴。他们正往前赶,就见一个老翁牵着两匹马走过来,正是来找掉队的民妇。玮等跟着老翁走向江岸,帮助解下民妇身上的重物,放在马上。戴蓝花头巾的妇女满面冷汗,站不起来,大家扶她上了马。另两个妇女低声说:“她的运气好啊,有的人都累死在路上。”一面奋力背起重物,随着马向前走。她们摇摇摆摆,好像随时会跌倒。老翁对两人说:“你们可以拉着马尾巴。”她们不响,只是奋力向前走。她们没有跌倒,一直走向夜色笼罩的群山,那里有大军宿营地。长官日记6月18日明光之敌已向固东撤退。明光以南白石岩一带桥梁全部破坏。瓦甸之敌四百余,附炮四门,正激战中。桥头之敌似向龙陵方向转移。据确报,已续撤腾冲者约三千。函、元两日,腾敌向龙陵方向增援者约一千人,似有转用反攻龙陵企图。给养不及时,师部缺粮。骡马加上人力,多有累毙。加强空投,土司集粮。祖国土地上的每一棵草、每一粒沙都动员起来了,哪怕滚着,爬着,都在酝酿准备,要去打赢那无论多么惨烈的战争。为了祖国,也为了自己。看那小草听那小草一片青草,绿油油的,这里那里,颜色深浅不一。每株草都是纤细的,柔软的,形成一片,便是那样丰厚润泽,似乎显示着它们所生长的土地的力量。唉唉,那是什么?草地延伸开去,好几处露出败草、枯草,甚至光秃的土地,这是被砍伤了,被践踏、蹂躏过的土地。红色的土地,如同一道道纵横的血痕,红得触目惊心。微风过处,草地形成一阵波浪,小草们向血痕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它。唉唉,我们的母亲大地——它们在叹息。这是澹台玮看见和听到的。他正坐在一个山坡上,一片青草间,感到很奇怪。那和谐的、轻柔的声音在继续。我是怒江边上的一株草,很小,甚至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我是龙川江上的一株草,我也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我是上绮罗村的一株草,谁又有自己的名字呢。唉唉,它们叹息。我们不需要名字。它们继续向血痕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它。一个衣衫褴褛、十分肮脏的孩子,从草中走来,步履很轻,好像在草上漂浮。“我是高黎贡山上的一棵草。”他说。“你?你是——”玮睁大眼睛,仔细端详着肮脏的孩子,“你是福留。”“是的,我是福留。我在高黎贡山顶上看见你了。”“看见我了?”玮问。“是的,看见你了。”孩子在草地上飘动。“你累了么?坐一坐吧。”“我已经不累了。我睡在高黎贡山顶上。那里可以通到喜马拉雅山,可以看到全世界。”“这是小学课本告诉你的么?”玮说。“我没有上过学,可是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他在玮身边坐下了,坐在草尖上。“我什么都知道。”福留在草尖上,轻轻摇着,“我看见大山大水,小花小草,我还看见很多人,各种颜色的。”“人的肤色有不同,种族不同,国籍不同,可是心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掌管鲜血供应的,好让人生长,让人发展。”玮沉思地说。福留说:“有些人的心给妖魔吃了,变成吸血鬼。”“世界不属于妖魔,人们不会允许!世界是属于人的。”玮说,“告诉我你的事。”福留说:“我爬过很深的山涧,几次掉进涧里又爬出来;又钻过几个山洞,其中一个特别长,几乎钻不出来。可是我没有死,我经过枪弹的包围,踩着地雷,可它没有炸,又爬过山涧,钻过山洞,找到了那洞口。”“听着,福留,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玮说,“人们会记住你。”“许多人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谁会一一记住他们?”福留说。福留身后渐渐升起许多人形。轮廓清晰却又飘浮不定,那是中国抗日军人。他们往上升,往上升,到了天上,从云端朝下望。这是一个序幕。“牺牲的人太多了。”玮深深地叹息,“每一寸土地都是血肉铸成的。”小草们向那些血痕移动,渐渐将它们覆盖。草间又有军人出现,他们后面是一个长长的队伍,队形变化,忽明忽暗。这是抵抗外侮的队伍,是奔涌在历史长河中的正气。小草分开又合拢,长长的队伍截断又连续,抗日军人从各个方向走来。也许是牺牲在灰坡的连长,牺牲在大绝地的营长,牺牲在冷水沟的团长,还有牺牲在北斋公房和别的敌堡前的大量士兵。他们停住了,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和云端变化着的轮廓一起,消失在白云间。福留笑笑说:“让人记住有什么意思。后人会忘掉过去的人,忘掉我,也忘掉你。”玮觉得和自己说话的是一位有着银色长髯的哲人,不过眼前还是这褴褛又肮脏的孩子。“总是多亏了你。”玮说。“妖魔的堡垒迟早要毁灭,无论那堡垒怎样坚固。我只是一个偶然因素。”偶然是必然的综合,玮想,一面说:“是的,没有一个你,也一定要打赢的。因为还有许多个,许多个。”玮想寻找那些战士,放眼望去,已不见一个人影,只见地上发亮的绿草和天上悠悠的白云。玮叹息道:“无论如何,你是有用的。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有用的。”“我想是的。”福留用肮脏的小手托着头。“可是你死了。”玮忽然惊悚。“我不过是高黎贡山上的一棵草。”“那么,我是昆明的一棵草——北平的一棵草。”玮惊异地看见,大片的青草掩盖了一部分鲜红的血痕,青草还在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母亲大地。福留也在注视着那片草地。一阵风过,传来轻柔的声音:我是怒江边的一棵草,我是龙川江边的一棵草,我是上绮罗村的一棵草。“我是高黎贡山的一棵草。”福留说,站起身向草地走去,走到血痕旁边,转过身来,对玮招招手,大声说:“我等你。”“我等你!”玮又惊悚,这世界上另有一个人大声宣称在等他,在灯月的交辉下,那清澈的声音在兵车间回绕,好像一个誓言:我等你——福留又笑笑,身形渐淡,消失在绿色的草地上。忽然下雨了,大雨滂沱,好像雨水不只从天空落下,还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形成许多洪流,无声地奔腾,急速地冲走了一切,连同玮自己。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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