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龙(右)先生
高密阿龙李先生,热爱家乡情独钟。
一年走遍《五龙河》,源头河尾厘的清。
白天跋涉夜晚写,饱醮厚墨寄浓情。
《夷地良人》数十篇,乡情乡愁质朴风。
《发现高密》真善美,人文掌故书分明。
六年写就三部曲,沤心沥血大作成。
优秀传统文化好,去伪求真重传承,
增强文化影响力,再创辉煌立新功!
本篇记叙阿龙在新著中写的我......今粘来与君共赏:
蜗牛、灯芯草和滕松杰的某年夏至日午后他们坐着,呈斜对角。滕松杰和一只蜗牛。他刚好看见它,它也能望见他。他们坐在潍河东岸。那是个夏至日的下午。夕阳悬于西天,离河岸不远,不用抬头也知道它吐着烧红的舌头。滕松杰汗流不止,蜗牛大口喘气。潍河水比以前小很多,许是干旱多年的缘故,窄成一小溜子,像段即将被晒干的蚯蚓,从南往北爬。他们坐的地方是河床的沙丘,比周围高,四面一丛丛灯芯草,也有别的植物,主要是灯芯草,有的高过滕松杰的肩膀,有的高过他的头,茎顶擎着六月的果,像染了褐色的花生米。蜗牛需要阴凉,它坐在灯芯草阴影里,伸出两根触须,脊梁驮的硬壳,不时晃动。很久没说话,他们各想心事,彼此偶尔望一眼。
“听说你退休了。”蜗牛左边的触须弯了个钩,终于开口。滕松杰点点头,想掐根身边的灯芯草,手伸出去,半道却停住了。
“感觉如何,退休前后?”这次蜗牛的两根触须同时弯了弯。
“刚退下来,没啥感觉。”滕松杰缩回掐灯芯草的手。瘦长的河水反射碎玻璃似的光。滕松杰只能眯起眼睛。
“不会吧,一年多了,感觉一点儿没有?”蜗牛的触须弯成问号。从高密市残疾人联合会退休,粗略算算,的确一年甚至快两年了。感觉?说什么呢?无从说起,好像走过漫长的路以后,除了走路本身耗费的时间,记不得还剩下什么?风景吗?一路上,杂花夹道,山水铺远,无处不风景,又似乎无以为风景。人吗?摩肩擦踵,熙来攘往,像眼前流水,好不热闹,却一串儿碎影,清晰又模糊地闪烁。
“说说你吧。这么多年,你怎么样?”滕松杰反问。
“除了壳越来越重,触觉越来越迟钝,眼神越来越不济,一切还好。”蜗牛晃动它的壳,原先光洁油滑的壳,凸起钙化的斑点,颜色浓重。
“还经常去村庄吗?”滕松杰接着问。
“从你二十岁离开滕家庄,到四十年后我们此地相逢,”蜗牛语音沉吟,停顿片刻。“……很少再去村庄了。对了,你从村庄过来吧?什么原因想起了我?”
“刚去过村子……”滕松杰下意识扭转头,向东伸长脖子,河堤阻挡视线,狗尾草被风压低了,还是看不到一里外的滕家庄村。“想去村庄看看?”他问蜗牛。
“不瞒你说,我老了,已经离不开这块河滩。”蜗牛道。“你知道,我总是需要一点点水,一点点潮湿,否则会呼吸困难,会干瘪。你也知道,村庄周围的商羊河和红绣河断流了,我不敢贸然走三里或更多路,我腿脚一直不好……还好我在潍河,熟悉这里的灯芯草,我爬上灯芯草睡觉,虽然它苦味重……”
“还有就是……”蜗牛有些羞涩,继续道。“我迟钝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时蚂蚁咬了我之后才晓得逃跑,还好我比蚂蚁总快一点。我的触觉和嗅觉不好使了,老迷失方向,不敢离开灯芯草太远,我只能绕圈子,躲避那些把我还当成美味的人。灯芯草经常趴下来保护我,让那些飞来飞去的东西看不见找不到我,可我还是害怕蚂蚁,晚上睡在灯芯草的茎干,虽然它苦味重……”灯芯草朝同一方向倾斜,那么一致,仿佛商量好了。似乎有风吹过。蜗牛有些语无伦次。
“我忘了你的年龄。其实我也老了。很久没回村庄了,虽然我出生在那儿。”不知是在安慰蜗牛还是安慰自己。滕松杰终于掐断一根灯芯草,含在嘴里,嚼出苦涩味。
“但是你还是回来了,不管看几眼,呆多大会儿,就算有良心,就算没忘了爹娘和滕家庄,没忘了我——和灯芯草。”蜗牛往灯芯草丛努努嘴,灯芯草集体俯向一边。这次没有风。
片刻安静。太阳再坠落一截。沙子不再烫手。蜗牛尝试将触须伸到明亮处,很快又缩回阴影。它咽口唾液,触须一前一后摆动,像人倒立双腿行走或拿大顶。蜗牛见滕松杰不言语,只盯着远处,清清嗓子,道:
“滕老,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滕松杰收住心神,点点头。“路过滕家庄村,可曾再见那株圆柏?”
滕松杰掉转身,坐正,从嘴角取下半截灯芯草,道:“圆柏健在,郁郁葱葱。”
“可还在原来的位置?”蜗牛精神陡起。
“当然。它没长脚没翅膀。六百多年了,没人见它走掉飞掉。”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圆柏树叶可还是五彩缤纷?村里人叫它七色松,因为树叶有七种颜色。”
“五彩缤纷。”
“滕老可知七色的来历?”
“对面阳光不就是七色?”
“不对不对。圆柏七色和阳光七色只是巧合。这是我们蜗牛家族的秘密。”
“愿闻其详。”滕松杰胡乱应着。他对无稽之谈素无兴趣。他正努力回忆一些事情,但理不出头绪。
蜗牛滔滔不绝讲起它的家族史,甚至绘声绘色讲了滕家庄村的立村史。滕松杰被它说来了兴致,不免竖起耳朵,眉角挑了笑意。
“这事得从永乐年说起。”蜗牛见滕松杰回了神,返回话头道。“一户滕姓人家从莱州流落此地,见河汊纵横,土壤松软,便立村生活。不几日,这家男人在南山遇见一棵松柏合一的怪树——正是现在的圆柏,移入村庄,没曾想也把我的先人带回了村子。”蜗牛双须抖动,制止滕松杰插话。“这不难理解。我的先人正在一片松叶上休息,等它发现树苗下山,已经晚了,它吸住叶子,跟着你的祖先,定居在了滕家庄村。”
“后来呢?”
“后来,”蜗牛变换了位置,因为灯芯草的阴影移动了,并颠了颠背上的壳。“我们繁衍生息,围绕圆柏生活,挑选了家族收藏的七种色彩的贝壳,装点了大树,时间久了,树叶被染成了七色,壮观又漂亮,但没人清楚圆柏的叶子为什么变成了七色。”
“无稽之谈!”滕松杰声音里带了呵斥。
“你可以认为是无稽之谈,但这是我们的家族史。”蜗牛触须又打起弯钩,左右晃动。“问题出在后来。随着家族的繁衍扩大,一棵树下很难容纳全部家族成员,因为资源不足食物短缺,家族各分支发生矛盾,经常械斗流血,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为了和平和生存,除一支留在圆柏,其它各支对外迁徙。有的往东去了沙地,有的往南去了南山,有的往北寻找沼泽。我们这一支,往西,在一个暴雨的深夜,随着水流,到达了潍河。”
“越说越像真的了。”滕松杰面露不屑,想起身走动走动,不料腿部发麻,一下没站起,只好忍耐着继续听。蜗牛用触须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道:
“其实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以圆柏为原点,走向四方,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流浪。”蜗牛盯着滕松杰,像把故事说完了。
“流浪?你说我和你一样流浪?”滕松杰不解地追问。
“是的,流浪,从一个点向另一个永远看不见的点流浪,一根光线,直到消失在黑暗中。”蜗牛比划着,仿佛已经消失了。
“问题是,我没感觉自己流浪。你的感觉不是我的感觉。”滕松杰伸直腿,用力揉捏,希望早点离开。
“从开始到现在,你一直心神不宁,难道不是流浪?”蜗牛往滕松杰身边移了移,晚霞开始柔和。“我看您没什么重大心事,只是流浪而已。怎么说呢?英国作家奈保尔这句话适合多数人,可不太适合您,但它适合您流浪的本质……”
“奈保尔怎么说?”滕松杰终于气乐了。
“他说,”蜗牛不紧不慢。“虚度的一生都不曾让自己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活着和死去时都像一个人被生下来那一刻,毫无意义而且无所适从。”
“嗯,也许有道理,也许没有。”滕松杰遥望圆圆的落日。“流浪,满世界流浪可遇不可求。流浪有什么不好?”
“正是。流浪是生活的本质。有的用身体流浪,有的用心灵流浪,有的身心都在流浪。”蜗牛也望向落日,夕阳余辉不再让蜗牛难受。“有些一直在黑暗中流浪,比如被你发现的那些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虽然有的患者你把他们带进了光明,可也还在流浪中,不过流浪的方式变了。但我还是想说说你的流浪。”蜗牛又转回话题。“比如你二十岁那年,我两岁,已经在潍河边。你站在圆柏下很久,当然我不知道你想过什么,但我知道你要离开村庄进城里去,到高密县第一招待所工作,开始一种全新生活,但我认为那是流浪的开始……”
滕松杰哈哈一笑,打断蜗牛的喋喋不休:“你,一天走不了一里路,你是看见我天天坐在办公室,还是在街上跑?再说了,就是只跟我一天,也早晒死了。”
蜗牛将脑袋甩成拨郎鼓,嘴角的黏液喷去滕松杰的裤腿,也笑道:“你肯定记得那棵木香和单家小姐楼吧?”滕松杰顿时瞪大眼睛:“这么说,你真知道?”
“当然。”蜗牛一边应,一边向灯芯草努嘴。一声细长的干咳,声音尖锐,吓了滕松杰一跳。原来是灯芯草清理嗓子。
“那棵木香……”灯芯草说。声音比干咳更峭拔。
“它……也能说话?”滕松杰指指一丛丛的灯芯草,却是问蜗牛。
“是的。”蜗牛不无得意。“它们很少说话。沉默是灯芯草的本质。沉默是草,也是灯。”意犹未尽,它接着道。“卡尔维诺认为‘世界上两个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场相互撕咬’,这观点对蜗牛和灯芯草是个例外,我们心灵相通,友好相待,从不撕咬。”
灯芯草再次干咳,声音更高更细,像雀鸟倏然飞至,投下长鸣:“你钟情那些相对不变的事物,或许正是处于不断动荡和流变的反衬。我是说那棵木香。年,你工作在高密城的第一年,它被从一户居民家中移栽到招待所旧址,距离单家小姐楼不远,后来一招二招合并,一招旧址拆除,木香又被移栽至现在的凤凰宾馆东南角草坪。那是年的事吧,你三十多岁。直到现在,你每年都要去看它,在树冠下驻足仰望。其实你驻足的是一种不变的东西,或希望某种事物永远不变,虽然世事不断变化。”
“没错。”记忆的门忽然推开了,滕松杰眼前明亮许多。“问题是,岁月飘忽,你如何知晓得如此详细,难道……”
“我是灯芯草,我们无处不在。”灯芯草似乎在回答滕松杰的问话,又似乎根本没听见,自顾自地往下说。“单家小姐楼是高密城你最喜欢的建筑,我说的没错吧?它是栋青砖黛瓦的两层小楼,由三级石阶入门,沿阶种了绣墩草——我不适合在台阶生长。凹凸石缝长了青苔,‘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哈哈……背阴的地方,尤其小姐楼北墙根,一溜翠云草中,里面有我,你根本不曾注意,我是野草,形象不佳。但我一直在那儿,苟且偷生。你喜欢小楼的窗子和地板。朝南的窗子是木制的粗格,雕刻如意菱花纹,柚木地板暗红油亮,走上去音律清脆,像历史故事的回音。你站在窗前,推开花格窗,就望见木香,花开的时候,香味如同满天星星,涌入小姐楼,很有些古人造园‘浓绿锁窗闲院静’的意思……”
不知是被风呛着,还是话说多的缘故,灯芯草不断干咳,声音也低了,细如游丝,滕松杰竖起耳朵才能听清。蜗牛弯着触须谛听,此时插话道:
“连年干旱,灯芯草体弱多病,滕老不必在意。后来单家小姐楼拆除,仿佛美好的梦破碎了,滕老大有情怀无所寄的失落,还好不久调离接待处,先去县侨联,又去外侨办,再去对台办。不惑之年,外派驻厦门三年……你看那些水葫芦。”蜗牛爬行半米,双须指向潍河。水边埠口,水葫芦漂漂荡荡,聚在一起,却总有几支,被水流冲走,离群而去,寻往另一个埠口。
“我像那支顺流而去的水葫芦?”
“难道不是?漂流或说流浪中,你停靠的埠口并非真实的埠口,或者说并非你渴望抵达的港湾,在那儿只能喘口气,然后继续流浪。然而这个过程塑造了你,让你从中体验了领悟了什么,厦门归来,费尽周折,进入残联,开始了真正的流浪,融入了生命的流浪,一种适合你的存在,即便退休隐居,也不会停止,那是人生自觉与自醒的结果。”
“不无道理。”滕松杰开始喜欢起这只肉墩墩让人讨厌的蜗牛。“闯进残疾人和残疾构成的世界,目睹了太多生活的艰难和人生的不幸。”
“那是年吧,你开始残联工作。”蜗牛道。“高密雨水越来越少,河流干涸,我们失去了外界的信息。”
“是的。如果我是水葫芦,残联是最后的埠口。在这里,我没有漂泊感,流浪感,更多的是归属感,仿佛残疾人的不幸成了我个人的不幸。我的一切与他们有了关联,他们成了我的朋友、亲人,我也是他们的朋友、亲人,都那么自然地发生了。差不多二十年时间,高密近一千个村庄,仔细走过的超过了六百个,做什么呢?摸底调查残疾人的基本情况和康复及生活需求,尽快缩小与健全人的生活差距……”
“没错!”灯芯草平复气喘,尖声道。“同情心,怜悯心,人类可称赞的情感。沉浸不幸和灾难中,容易被唤醒。滕老接触这个群体二十年,当感触最深。”
感触最深。滕松杰心里重复道。眼前便展现数年前的画面,依然不寒而栗。人是可怕的机器,内部装载让世界颤抖的发动机。他自语。
某村离城二十余里,重症精神病患者LW需要救助。滕松杰在老乡指引下,入冬前的某个中午到达村庄,在LW家,目睹了他终生难忘的场景:残破的小院,土屋低矮,两扇外开的窗户,只有铁棱,没有玻璃,三十多岁的LW赤身裸体,浑身黑垢,坐在窗台,头发黏成缕,像被沥青浸过,发梢立着,乱如鸡窝。他的眼睛,目光呆滞,直视对面,眼皮却一眨不眨,面皮的脏垢,看不出本来面目。让人惊异的是,两条粗重的铁链,一头锁了双手,一头锁定铁窗,LW摇晃铁链,撞飞铁锈,不停喊着一个字:“火……,火……,火……!”
LW是严重狂躁症精神病患者,滕松杰与其父亲,一位六十多岁,瘦如干柴的老人交谈得知,关锁他,实属无奈,一为预防他冲到街上,伤人伤物,二为预防走失。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断撕碎身穿的衣服,炕上的席子,无处发泄时,便撕扯铁链,狂躁不止。他几乎丧失语言能力,所求所需,只能单字表达,如果他喊“火”,可能意味着感觉寒冷,需要取暖。大小便,既不自知又无法自理,每日父亲帮他打扫。
滕松杰了解了情况,拍了照片,骑自行车赶回城里,他深知仅仅通过正常渠道完不成对LW的救助,需要更多社会各方面力量的参与。深夜,烟蒂满了烟缸,又点燃。正常人的世界里,阳光之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狂躁症患者怪异而暴力的不正常行为,但在这位患者眼中,他看到了什么呢?是无边的黑暗,还是那所有正常的事物狰狞着给他带来恐惧?他需要毁坏遭遇的一切甚至毁坏自己才感觉安全吗?
“是啊,这个世界不是你能想象的,正如你无法想象蜗牛和灯芯草的世界。”听得专注,蜗牛滴落的哈喇子濡湿了河沙。
“蜗牛,别打岔。”灯芯草向滕松杰围拢,急切地问:“后来呢?”
“后来,LW得到救助、医治。”滕松杰轻描淡写道。“在各大网站尤其半岛论坛发帖后,社会各方面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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